作者:易中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0
|本章字节:6670字
的确,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伊拉克之所以败得那么惨,原因之一,就因为国家和军队的精神垮了;而所向披靡的清军之所以在江南受阻,则因为那里民气尚在,精神未垮。当然,大江南北最后终于全部落入清军之手,这是因为“批判的武器”终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但清廷对待南方士人态度的戏剧性转变,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康熙皇帝对汉文化有一种“难以抑止的热情”?恐怕这“热情”当中也有对前述精神的敬重吧!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康熙既然是一个有精神的人,他就不会不尊重这种精神。于是有对前明忠义的表彰,典史阎应元也进了江阴的“忠义祠”。这是大度的,也是聪明的——作为一种抽象的精神,阎应元、黄道周们坚持的东西既然可以用于大明,自然也可以用于大清。
自掘坟墓是乾隆
康熙的明智,使中国历史上这个最后的王朝很快就进入了它的全盛时期。按照这个势头,它似乎是可以长治久安的。然而大清最后还是亡了。灭亡的原因,有外因,有内因;而在我看来,其内因之始即肇于乾隆的文字狱。也就是说,当“乾隆爷”用文字狱来屠灭书生们的意气时,大清王朝的丧钟也就悄然响起了。
这个结论当然需要论证。
前面说过,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支撑着许多民间人士从事反清复明活动的,乃是一种不问恩怨(是否受了朱明王朝恩泽)只认死理(忠孝节义和华夷之辨)的精神,这才拼了命来维护那其实并不怎么样的南明小朝廷。所以,大清王朝如果也想拥有这样一批忠贞之士,就先得保住那认死理的精神。可惜,乾隆他们却只要“死理”(忠孝节义),不要“认死理”。结果,不到一百年,忧国忧民的有志之士就认准了另一个道理:只有推翻清王朝,才能救中国。乾隆的文字狱并没有能够扼杀中华民族的精神,反倒为自己挖好了坟墓。
可见,只要“死理”,不要“认死理”,那就连“死理”也保不住。认死理是什么?首先是“认”,即本人认可;其次是“死”,即始终坚持;第三是“理”,即自圆其说。自己认可,就不能强迫;始终坚持,就不能压迫;自圆其说,就不能逼迫。这就要求社会有相对自由的空间,以保证读书人有相对独立的人格。为什么这里要说读书人呢?因为读书人最有可能认死理,是认死理的代表人物和带头人。读书人的特征是“知书达理”。知书,就有了“认”;达理,就有了“理”。而且,由于读了点书,知道些故事,明白些事理,便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虽然事实上并不一定),这就有了“坚持”(死)。所以读书人多半有些呆气,叫“书呆子”,而呆气也叫“书生气”。书呆子者,因读书(有知识)而傻呆(认死理)之谓也。不过,不呆的人,是不会认死理的。读书人又叫书呆子,说明他们最爱认死理。
读书人呆气的表现之一,就是喜欢关心政治,议论朝政,以为这“天下兴亡”,他们这些“匹夫”当真“有责”。这也是有原因和传统的。第一,读书人原本是“士”,而士人至少自春秋战国起便以天下为己任。第二,在实行文官制度的朝代,做官的基本上都是读过书的人。这就使读书人认为,他们关心国家大事,不但理所当然,而且责无旁贷。所以,但凡国家有事,他们就要出来插一嘴。严重一点的如东林党人,还要定期组织了沙龙(每月一次,每次三日)来说三道四。
这着实让人讨厌,但并不可怕。其实读书人除了认死理以外,也没别的能耐,你让他认就是。他说得不对,你可以不听,何必不让他说?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明白。因此在那些实行开明专制的朝代,只要不指名道姓地骂皇帝,言论还有相对的自由,书生意气也就一脉相承,不曾断了香火。到了国家危亡的时候,这些呆子还会本着不问恩怨只认死理的精神挺身而出共赴国难。即便抵挡不住那“武器的批判”,至少也能振奋人心,不至于消弭了士气。
然而乾隆却容不得这些,他要让所有的人都闭嘴。这倒也做到了。于是清代便只有乾嘉学派没有东林党人,但同时也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读书人有什么呢?不就是读和说,以及与读和说相关的“想”吗?你现在不让他说,他的魂就去了一半。不能说,即等于不能想,他的魂,就又去了一半。剩下的,便只有“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了。所以我说,文字狱兴,读书人亡;乾隆皇帝万寿无疆,书生意气命若游丝。
没有了又怎么样呢?直接结果是:东林书院被毁(时在天启六年四月,即公元1626年)后不到二十年,大明王朝就呜呼哀哉了。不过明王朝的政策,还只是消灭肉体;乾隆爷的政策,却是要阉割灵魂。因此有明一代,尽管自太祖洪武年间起就有毁灭书院残害士人的记录(就连张居正都干过此事),读书人的那股书呆子气却没有被消灭。非但没有被消灭,反倒越来越猖狂。因为书生意气的特点就是认死理,自然是你越打他的屁股他越犟。这才有拿鸡蛋往石头上撞的反清义举(这也是历史开的一个大玩笑)。清末则不然。革命党起义、袁世凯逼宫的时候,有没有史可法,有没有黄道周,有没有阎应元呢?好像没有。
这一点都不奇怪。当整个社会都万马齐喑,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家都不再议论朝政时,这个政权的兴亡也就没有人上心了。到时候,你想有人出来帮一把,对不起,没门!
何况想帮也帮不上,因为魂没有了,不计后果只认死理的精神没有了。事实上,没有了独立思考,就只有人云亦云;没有了书生意气,就只有奴颜媚骨;所有人都不敢讲真话,就只好说假话。鸦片战争期间,清军前方将帅几乎没有一个不撒谎,没有一个不谎报军情,道光皇帝就在一片谎言之中进行决策(请参看拙撰《鸦片的战争与战争的鸦片》)。这样的军队,岂有不败之理?这样的国家,又岂有不亡之理?
更何况乾隆皇帝可以不让人们说话,却没法不让人们读书。有人读书,就有人认理,还会有人认死理。如果这个认死理的是曾国藩,就算他运气;如果是孙中山,那他可就倒了霉。当然,宣统、隆裕们的不幸,恰是我们民族的大幸——那个专制王朝终于垮台了,那个维持了两千多年的专制制度也终于垮台了。
礼失求诸野
说到曾国藩,就觉得话还可以再说下去。
曾国藩是清王朝的救星。我们知道,金田起义以后,太平军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打得清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直到他们碰上曾国藩这个钉子。可以这么说,没有曾国藩,清王朝和中国的历史真不知会如何改写(不过可以肯定,洪秀全如果成功,那一定是第二个朱元璋)。曾国藩之于清,其功劳和贡献均远胜于史可法之于明。
这就奇怪!按照前面的说法,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没有什么读书人来帮忙了吗?怎么又冒出了一个曾国藩呢?
也只能用孔子的话来解释:礼失求诸野。
曾国藩是湖南人。湖南这地方,古时属于“荆蛮”,又叫“三苗”,历来就是一片蛮荒之地。清代以前,除东汉出了个蔡伦(耒阳),唐代出了个欧阳询(长沙),北宋出了个周敦颐(道县)以外,文化方面几乎乏善可陈。隋唐开科取士三百年,湖南举人进京赶考每不及第,被称作“天荒解”。后来好不容易有个名叫刘蜕的长沙人在唐大中四年(公元850年)考中进士,才算破了天荒。以后几百年,“湖南人物,罕见史传”,直到明末清初出了王船山(王夫之)。衡阳人王夫之和浙江余姚人黄宗羲、江苏昆山人顾炎武一样,也曾起义抗清。兵败之后,伏处深山,潜心治学,勤奋著述垂四十年,最后“完发以终”(始终没有剃掉头发改着清人服饰)。荒僻蛮野的湖南,开始挺起我们民族的脊梁。
但湖南真正让人刮目相看,却是在晚清咸丰、同治之后。从此,中国就进入了一个“湖南人的时代”。陶澍(安化)、魏源(邵阳)是第一拨,曾国藩(湘乡)、左宗棠(湘阴)、胡林翼(益阳)、郭嵩焘(湘阴)是第二拨,谭嗣同(浏阳)、唐才常(浏阳)又是一拨,黄兴(长沙)、蔡锷(邵阳)、宋教仁(桃源)、陈天华(新化)又是一拨,然后是毛泽东(湘潭)、刘少奇(宁乡)、彭德怀(湘潭)、贺龙(桑植)、罗荣桓(衡东)、任弼时(湘阴)、李立三(醴陵),正所谓“湘省士风,云兴雷震,咸同以还,人才辈出,为各省所难能,古来所未有”(杨昌济先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