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中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0
|本章字节:8370字
实际上,正因为后世之侠乃是一个“救星梦”,侠们才越来越频繁地使用武力,由“侠而不武”到“侠而武”,最后“无侠不武”,“游侠”也就变成“武侠”。这并不奇怪。在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要想扶贫振弱,光靠道德感化和说服教育是不行的。比较靠得住和直截了当的办法是用拳头说话。救苦救难毕竟不能只有愿望,还得有能力。这能力,在菩萨那里,就是法器和法力;在侠客这里,则是兵器和武功。侠客手中的长枪、飞刀,就是菩萨手中的葫芦、净瓶;侠客身上的内功、剑法,就是菩萨身上的神力、佛光。所以,越到后期,中武侠的功夫就越“神”。许多武侠电视剧,已经和神话片没什么区别了。
侠客是“救星梦”,也是“英雄梦”。这是武侠和神话的重要区别。神话是不大可能做“英雄梦”的。即便貌似英雄如孙悟空,也不是。孙悟空前半截是顽童,后半截是救星。虽然打遍天下,取得真经,修成正果,也不像英雄。因为他太“神”,既没有七情六欲,还较少受到磨难。一个人物,如果太“神”,就不像“人”,也就不够“英雄”了。所以神话可能是“救星梦”,是“顽童梦”,甚至是“科学梦”(千里眼、顺风耳),却很难是“英雄梦”。事实上也不会有人把如来佛、观世音、铁拐李、吕洞宾看作英雄,尽管他们的法力要超过一切武侠,而且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武侠却必须是英雄。因为武侠的责任担当,如除恶锄奸、匡复正义、平定天下,本身就是一种英雄业绩和英雄行为。如果这武侠身处乱世,那对手又特别不好对付,主人公的英雄色彩也就更浓。所谓“不好对付”,也包括几种情况,比如武艺高强,或权势极大,或善于伪装,把世人都蒙在鼓里。但凡这样的歹人,对社会的危害都极大,也就特别需要英雄出世;而当某一侠客只身挑战这大奸大恶并战而胜之时,他就不可能不是英雄了。
因此武侠实质上是英雄传奇。中国的英雄传奇有两种:历史和武侠,区别在于前者的主人公是帝王将相、谋士枭雄,且历史上确有其人(故事则可编造);后者的主人公是流民草寇、隐士响马,且不必确有其人(故事当然更可编造)。但无论哪一种,如果真有价值,其主人公是一定要有英雄气质的,而且越是英雄,就越是好看。事实上,所谓“侠气”,就是英雄之气、英武之气和英迈之气。所以,武侠中那些正面形象,便总是那么豪爽,那么慷慨,那么潇洒,那么从容,那么风流倜傥、超凡脱俗、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十分令人神往。
更令人神往的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这种方式借用陈平原书中四个章节的标题,就是仗剑行侠、快意恩仇、笑傲江湖、浪迹天涯。这其实也是“大侠”的四个条件,而且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首先,大侠是不能无所作为的,因为他有扬善惩恶的历史使命和主持正义的责任担当,这就必须“仗剑行侠”。仗剑行侠当然也是一种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但侠客不同于清官(如包拯)、战将(如卫青)、勋臣(如韩信),他的功名业绩只能是非国家、非政府、非官方的个人行为。因此大侠必须是血性男儿、性情中人,也就必须“快意恩仇”。快意恩仇的结果,必然是其他人的不快意,于是不但为官府所不容,甚至也为江湖所不容,这就必须“笑傲江湖”。所谓“笑傲江湖”,其实也就是蔑视一切游戏规则,包括朝廷王法和江湖规矩,真正做到无羁无绊,无法无天。这就等于把自己和整个社会对立起来,除了“浪迹天涯”,大约也没有别的出路。浪迹天涯也不可怕,因为反倒更能仗剑行侠,直至被杀戮和剿灭。但在这时,大侠们已“功德圆满”,又何惧一死呢?
看来,破译武侠之谜,关键就在“仗剑行侠”这四个字,而其中的紧要之处,则又在大侠们手中的那个兵器——剑。
剑的秘密
在了大量的武侠以后,陈平原先生有一个重要发现,就是中国传统的兵器虽然号称“十八般”,但所有的大侠都用剑,以至于“剑侠”几乎成为“武侠”的代名词。这当然自有其中道理。正如平原兄所指出,剑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一种很有文化意味的兵器。它代表着正义,可以避邪,是道德的象征。因此,只有那些“有德之人”,才能够得到和守住剑,也才有资格用剑来独掌正义,主持公道。同时,剑也意味着高贵和优雅,是一个人气质、格调和品位的体现,是审美的象征。的确,佩一柄宝剑浪迹天涯,是很潇洒很优雅的,扛一把大刀或两把板斧四处游荡,便未免杀气腾腾,不像大侠而是莽汉了。何况剑不但可以用,还可以舞。舞剑,恰是一种具有阳刚之气的审美意象。这也正是我们所向往的英雄形象。所以,用剑的未必是大侠,大侠却一定用剑。
其实,剑这种兵器,不但大侠喜欢,文人也酷爱。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我们会不断地看到这样一些字眼:学剑、佩剑、仗剑、负剑、抚剑、看剑、拔剑、舞剑。不但李白这样的会“拔剑四顾”,辛弃疾那样的会“挑灯看剑”,就连一些婉约派词人也常常以剑入诗。这里面的奥秘,确如平原兄所说,未尝没有借剑气洗酸腐的想法,但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更深一层的原因呢?
还是要从剑本身说起。
剑这种兵器,确实与众不同。它不仅是战斗的武器,更是身份的象征。在上古时代,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佩剑。有资格佩剑的是贵族,即“君子”。“小人”是不能用剑的,也没有剑给他们用。那时冶金技术不高,铸剑并不容易,因此常有以人殉剑或剑化为蛟龙的神话,当然也就不可能人手一柄。即便是贵族,也要在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以后才能佩剑。这个仪式就是“冠礼”。“冠礼”就是“成年礼”,在贵族男子二十岁时举行。具体的做法,是将这个男子的散发“约束”起来,再加上“冠”,一共加三次——首加“缁冠”,次加“皮弁”,三加“爵弁”。缁冠是参加政治活动的服饰,爵弁是参加祭祀活动的服饰,皮弁则是猎装和军帽。正因为是猎装和军帽,所以同时还要佩剑。一加缁冠,有治权;二加皮弁,有兵权;三加爵弁,有祀权。这都是贵族才有的权力,因此平民既不能加冠(只能戴头巾,叫“帻”),也不能佩剑。于是冠与剑,便都成为权力和身份的象征。
上古时期的贵族有四等。最高一级是“王”(天子),次为诸侯,再次为大夫,最低一级叫“士”。士和前三级贵族有一个区别,就是天子、诸侯、大夫不但有“冠”,而且有“冕”,是“冠冕堂皇”。士则只有“冠”,没有“冕”。当然,天子、诸侯、大夫、士,都有剑。因此,对于没有“冕”的士而言,冠和剑就特别重要,甚至应被视为生命的一部分。比如子路,在一次战斗中被人用戈击断了冠缨,便不顾生命危险,放下武器,用双手将冠重新系好,结果被人砍成了肉泥。又比如韩信,曾经是一文不名,连饭都没有吃的,乃至遭到市井无赖的耻笑和羞辱。然而一柄剑却从不离身,最后“仗剑从军”,成为一代名将。冠与剑,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戴冠佩剑既然是君子(天子、诸侯、大夫、士)的专利,它们就不但象征着身份、地位和权力,也代表着品级。品级也叫“流品”,即流别和品级,比如上流下流、上品下品。这是道德概念,也是审美概念。比方说,上流上品高贵典雅,下流下品卑贱低俗;上流上品代表着社会理想和道德标准,下流下品则只能望风披靡。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草上之风,必偃)。
品级和流品是中国文化独有的概念。所以有学者(如钱穆先生)认为,西方社会是有阶级无品级,中国则相反,是有品级无阶级。其实这是后来的事。在先前,中国社会是既有品级,又有阶级,还有等级的。贵族与平民,就是阶级。贵族当中,天子、诸侯、大夫、士,就是等级。公、侯、伯、子、男,也是等级。贵族都是“君子”,庶民则是“小人”。所谓“君子”,也就是“君之子”。这里说的“君”,可以是“国君”(诸侯),也可以是“家君”(大夫),总之有爵位的人,他们的儿子(君子),或者可以袭爵,或者可以受封。袭爵,就是继承原来的爵位。受封,则是成为低一级的贵族。一般来说,袭爵的是嫡子、长子,庶子和次子只能受封。国君的儿子袭爵,就是诸侯;受封,则是大夫。大夫的儿子袭爵,就是大夫;受封,则是士。士的嫡子也可以袭爵(继承贵族身份),还是“士”,庶子却不但不能袭爵,也不能受封(没有更低一级的贵族头衔可封),只能去做平民。所谓“平民”,其实就是既不能袭爵又不能受封的“庶子”,因此也叫“庶民”或“庶人”。
可见,贵族与平民的身份来历,在于能否袭爵受封;而一个人能否袭爵受封,又要看他是嫡子还是庶子。嫡子是家族血统的正宗继承人,因此也叫“大宗”。庶子的宗族不是“正宗”,因此叫“小宗”。君子继承大宗,当然是“大人”(大宗之人)。庶人别立小宗,当然是“小人”(小宗之人)。至于奴隶,原先不是人,后来是了,就叫“贱人”。
显然,君子与小人,原本说的是阶级(贵族与庶民)。他们之间的高低贵贱之别,也首先是阶级差别。问题在于,那时的道德标准是由贵族来制定的,审美标准也是由贵族来掌握的。因此,从理论上讲,身为贵族(君子)者,道德品质就应该高尚,审美品位也应该高雅。这样一来,君子与小人,就不但是阶级,同时也意味着品级。等到后来,天下归于一统,官职不再世袭,从宰相到州县官都由平民担任,贵族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皇亲国戚、凤子龙孙时,中国社会也就没有阶级,只有等级和品级了(比如“三教九流”,就既是等级,又是品级)。这时,君子和小人才纯粹成为品级概念。
品级概念是贯穿了中国传统社会之始终的。于是连带兵器也有了品级。剑,作为当年君子佩戴的武器,是高贵典雅的。所以佩一把古剑,就会有“高士之风”;佩一把宝剑,则会有“王者气象”。难怪后世文人作品中,会一再出现“高冠长剑”的意象了。因为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便正是对远古贵族时代“士之遗风”的追忆和向往。
侠与士
武侠是“士之梦想”吗?是。
实际上,所谓“侠”,原本就是“士”,是士的一种——侠士。侠士是怎么产生的呢?是从武士演变而来的。我们知道,最早的士都是武士。周代战争,领兵的是大夫,作战的是士,庶人和奴隶是搞后勤的。现在我们说的“战士”、“将士”,就从这个传统而来。那时当一个“战士”是很光荣的事情,庶人和奴隶还没有资格。士的使命既然主要是战斗,则其修身习武,便是理所当然;后来转变为武侠,也是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