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9268字
许绍棣西服笔挺,两眼微闭,似乎陶醉在舞曲之中……浓妆艳抹的歌女在唱着:“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一开始,王映霞确实有点生疏,可才跳了一曲,全部感觉就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四肢充满了灵性,她的腰特别的轻盈,她心里漾溢着舞蹈带来的快乐……旋转之中,她感到头发上悄悄地落了一个吻,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即刻就沉迷在乐曲中了。这没什么,在这样的时空里,有这样一个亲昵的吻是很自然的,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他们的舞步越来越轻逸,也越来越花哨,四周的舞伴却越来越少,都停下来欣赏他们的舞姿了。
这愈发让王映霞兴奋不已,她喜欢这样,成为众人的焦点是令人快慰的。她感到自己飘起来了。众人的眼睛成为了璀灿的星星装点在四周。舞池里最后只剩下了许绍棣和王映霞,他们愈发兴奋,四目流盼,舞步翩翩……观赏者们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掌声过后,人们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毫不在意别人说些什么,她知道杭州一支花的名声正盛开在人们嘴边。她只想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兴奋和愉悦……舞曲嘎然而止,她还余兴未尽。她两颊绯红,神彩飞扬,细密的汗珠濡湿了她光洁的额头。许绍棣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她。她揩着额头的汗,闻到手绢上男人特有的气息,不禁心里一阵晃悠。霎时,竟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舞会散后,许绍棣亲自开车送她回家。在那辆黑色的福特汽车里,当许绍棣的嘴唇向她的嘴唇压过来时,她已经没有力量拒绝了。
秃顶的老季是郁达夫省公报室的同事,也是杭州同乡。老季回了一趟杭州,王映霞托他给郁达夫带了些衣服来。郁达夫道过谢后,问他路上还顺利否,老季说路上还好,就是提心吊胆,生怕轮船在海上碰到日本鬼子的炮艇。郁达夫又问杭州近来有什么新闻没有。老季说:“除了过几天搞一次防空袭演习,倒没听说有什么别的……哦,对了,听说许厅长新近借得一夫人,有沉鱼落雁之貌,艳福不浅呢!”
郁达夫没在意,笑笑说:“这个许绍棣,不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么?怎么也变得不安份了呢?!”
到了晚上,郁达夫独自呆在寓所时,变得心神不宁起来。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天空与摇曳的相思树,他忽然想起了他说他只是客厅厅长时,王映霞回答的那句戏言:“那好呀,这么一来我也是厅长夫人了!”他心里发起慌来,一时焦躁不安。某种不祥的预感像一根针刺入了他的脑中。他无法安宁,只好又叫上几个朋友,跑到酒馆里醉酒去了。
一连数天,那种预感就像一个密探尾随着郁达夫,让他无法摆脱。正当他为此无比苦恼时,陈仪把他叫去,交给他一个秘密使命。陈仪说,这次是南京政府要借重他。郁达夫大为惊讶:“南京政府对我恨之入骨,几次缉拿我,它还会借重我?借重我来骂它?”
陈仪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如今情形不一样了,日军大举进攻,咄咄逼人,委员长也得捐弃前嫌,集中各种力量对付日本帝国主义。”
“他不是口口声声攘外先安内么?”
“那也看怎么安法呀。哦,这些我们不必讨论了,总之,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所以,国民政府的意思,是想让流亡日本的郭沫若回国参加抗日工作。所以想请你当密使,去一趟日本,向郭氏传达南京方面的意思。你们不是老同学、好朋友么?”
郁达夫苦笑道:“只是曾经的老朋友,自从我退出创造社后,又打了几番笔仗,早就疏远了!”
陈仪道:“我晓得,你们那是书生意气,我晓得你们这帮人,吵归吵,争归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游说郭沫若回国,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郁达夫点头:“好,既然如此,为了国家,我就走一趟!只是,南京政府的通缉令若不取消,沫若他岂肯回来?”
“如果他肯回来,通缉令的事好商量。”
“那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不回来,通缉令就永远不取消?”
“话不能这么说吧,政府没有要挟他的意思。我想,你们都是深明大义的人,这一趟日本之行,定会成功!”
“嗯,我会竭尽全力。”
“事关重大,你一定要谨慎小心、秘密行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到了日本后,特别要小心日本特务的跟踪打探。”
郁达夫笑道:“放心吧,这方面我还有点经验,我已经被党国的特务们培养出来了!”
于是,在阔别十五年之后,郁达夫再一次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与从前一样,他又是在神户港下的船,然后坐火车去东京。他是以购买印刷机的名义赴日的,因为他是名人,日本各大报纸也都刊登了消息。一到东京,他就跑到工厂装模作样地看了货,把戏做足。他的到来受到了日本各文学团体和文化界人士的欢迎,有的举行欢迎宴会,有的请他演讲,邀请不断。这日他刚出席了一个座谈会,散会时觑见郭沫若在马路对面向他挥手。他兴奋不已,正想打招呼,倏地瞟见近旁一个日本人暗暗窥探他。他只好装着没看见,一转身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想郭沫若可能会误会他了,因为郭沫若并没有来住处找他。于是第二天他急忙赶往千叶县市川市,径直去了郭沫若家。到达郭家时,他明白的听到郭沫若在里头说话:“他居然假装不认得我,居然!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往他跟前凑,谁没有个自尊心?真是,人一阔,脸就变!你也只有那么阔嘛,一个小小的省公报室主任!”
郁达夫赶忙进门,笑眯眯地说:“谁人一阔,脸就变呀?”
郭夫人安娜惊喜不已:“哎呀是达夫!”
“你?”郭沫若惊讶不已,摘下眼镜揉揉眼,“你到底是哪个郁达夫?”
郁达夫哈哈大笑:“哈哈,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郁达夫,哪里还有第二个?!”
“那我昨天叫你,你怎对我不理不睬?”
“我不是有尾巴跟着吗?”他说。
“原来是这样!”郭沫若一拍大腿,“那,你怎么不早说?!”
“在人家眼皮底下,我怎么说?”
“是我糊涂,是我不对,是我鸡肠小肚,我还以为因为创造社闹的那点矛盾,你就永远不理我了呢!安娜,快拿酒来!”
说着,郭沫若起身与郁达夫紧紧拥抱。两人不约而同地吟出了那两句流传千古的诗句:“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们相对而坐,一遍又一遍地为他们的重逢干杯。屈指一算,他们竟然有差不多整十年没见面了,人生有几个十年啊?他们泪光闪烁,唏嘘不已。
郭沫若说:“广州别后,我就参加了北伐,后来蒋某叛变革命,我就跟着周恩来参加了南昌起义,接着一纸讨蒋檄文惹恼了蒋某,以一纸通缉令回应,逼得我流亡日本已近九年!回首当年,真是感慨万千!”
“还记得在上海街头,我们自称为首阳山孤竹君之二子,借酒撒疯的事么?”郁达夫问。
“怎不记得?历历在目呢……有了,安娜,快给我纸笔!”郭沫若一声呼唤,安娜颠颠地拿来了纸和笔。郭沫若持笔思忖了片刻,一挥而就,一首就落到了纸上。
郁达夫吟道:“十年前事今犹昨,携手相期赴首阳;此夕重逢如梦寐;哪堪国破又家亡……嗯,不错,言简意深!”
“想当年创造社之初,郁、郭、成亲如兄弟,文如泉涌,倏忽间劳燕分飞作了三处:我到了日本,你现在福建,仿吾也当了红军去了延安,真是万万也没想到哇!”郭沫若感叹不已。
“还有一个你万万没想到的,我这次赴日,是因你而来!”郁达夫笑道。
“因我?报纸不是说你来日本是为采购印刷机的么?”
“那是遮人耳目的,实际上,我是来……”郁达夫附在郭沫若耳边,说明了他的来意。
郭沫若惊讶而又兴奋:“真是没想到,他蒋某人也有借重我的一天!”
“怎么样,你的意思呢?”
“为了民族大义,我当慨然应允,可是通缉令未取消,我怎回去?”
“这个好办,我一回去就去交涉,一旦交涉好,就叫南京方面寄钱给你。到时候,我到上海码头接你!”
“好!你几时回去?”
“还要呆一段时间,我还要出席几个文学团体的欢迎会,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发表一些演讲,表示我们中国人反对侵略的态度,另外还想见见几个日本老朋友。”
郭沫若兴奋地说:“那好,我就静候佳音了!”
不过,这佳音也让郭沫若静候得够久的了,直到来年的五月,在福州的郁达夫才接到南京当局的电报,说通缉令已取消,要他致函郭沫若,促其迅速回国。郁达夫见奔走有效,喜不自胜,立即给郭沫若发了航空信。他还特地赶到上海,迎接郭沫若的归来……
到底是书生,在日本呆了几天后,郁达夫就无所顾忌了,不仅让郭沫若陪着他参加了几次活动,还直言不讳地抨击日本当局的侵略政策。于是,原定于十二月五日在东京学士会馆举行的演讲被警察取缔了。
郁达夫事先并不知道演讲取缔的事,他按时来到了会馆。在会馆门口,他看到演讲广告牌上被刷上了一个大大的禁字。他正愣怔着,有人唤道:“达夫!”他回头一看,田中蝶如已走到面前。他喜出望外,抓住田中蝶如的手,操着日语说:“是你呀田中兄!我正想挤时间去看你呢!”
田中蝶如道:“我也正想来听你演讲呢!”
郁达夫指指牌子:“可惜,我的演讲被警方取缔了!”
田中蝶如说:“你到处抨击日本政府,怎能不取缔呢?要不是你名气太大,早把你抓起来了!走,到我家去,让我给你一个惊喜!”
郁达夫问:“什么惊喜?”
田中蝶如淡淡一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郁达夫感到田中蝶如的神情有点神秘,还有点犹豫,好像在某种复杂的心情下邀请的他。郁达夫没顾得多想,跟随着去了他的家。命运马上就要将他的初恋情人推到他面前,他却仍蒙在鼓里,毫无预感。
进门时,田中蝶如叫了一声:“客人来了!”
里屋马上有个女声应道:“我知道了。”
郁达夫感到那个声音有点熟悉,它恍若穿过了长长的岁月才来到他的耳边。他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想到它属于谁,毕竟,时间是太久远了。而且,它有点压抑,不是那么明晰。
郁达夫和田中蝶如盘腿而坐。
“田中兄,还写汉诗么?”郁达夫问。
“怎么不写,我还出了几本诗集呢!不过,在文学上可不能与你比,现在日本研究你的学会都有好几个,八高、帝国大学等你读过书的学校,都以你为荣呢!不过,我写了我最得意的一首诗。”田中蝶如眼眸闪烁着。
“噢?能否让我拜读?”
“你马上就会看到,这首诗,就是我现在的妻子——”说着,田中蝶如手朝里屋一指。
一个身穿和服的中年日本女子端着茶具款款地走了出来。郁达夫抬头一望,一时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尽管她变了许多,尽管她不再那么苗条,脸上不再那么有光泽,尽管她眼角有了细密的鱼尾纹,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是隆子!他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是你——?!”
隆子平淡地笑笑:“是我,达夫君。”说着,她将茶具放在桌上,从容不迫地表演起茶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