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8392字
许绍棣笑笑:“别否认了!他都跟我说了,我也亲眼看到了,他对你是一见钟情,你对他呢,也是心有所动!”
“他这人,怎么这样?”王映霞尴尬地红了脸。
“他就是这么一个率真、直接、勇于暴露自己心事的人。”
王映霞埋头品着茶,沉吟片刻,问:“许厅长,你对这事怎么看?是不是觉得不合适?”
“难道你觉得合适?”
“我们的情况,局外人恐很难体谅,很难理解……”
“不,你错了!我非常理解,既理解你,也理解达夫。你是个追求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新女性,又喜欢他的作品,仰慕他的才华,爱屋及乌,是很自然的事;而达夫呢,心灵孤独,渴望爱情,你与他习性相通,又美丽动人,不激情迸发,那才怪呢!只是……”许绍棣欲言又止。
“你怀疑他的真诚?”
“不,我了解他,他对你是绝对真诚的,只是,像他那样罗曼蒂克的文人,感情的流动性比任何人都大。当然,这决不是说,他对你的爱不持久。”
王映霞迷惑不解:“许厅长,你到底要提醒我什么呢?”
许绍棣笑道:“人说恋爱的人都是傻子,我看不假。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我只提醒你一句:郁先生是有妻室儿女的,你这样一个有独立人格的新女性,难道甘心屈尊为妾吗?”
王映霞手一颤,茶水洒了出来。
许绍棣瞟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当然,身份的问题也是可以解决的,如果他真的看重你的话……可那样一来,就必然伤害另外一个无辜的女人。你和达夫都是善良之辈,你们是不是忍心?当年,达夫因为屈从家人,为了尽孝,就曾放弃过一次爱情。”
王映霞面色发白,默不作声,她心里一时充满了莫名的喧嚣。
“你们若真诚相爱,我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把你当作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快乐……我说这些,并不是妄加阻挠,只是希望你考虑得周全一些,以免伤害了自己。”许绍棣说。
王映霞点点头:“谢谢许厅长的提醒,我会考虑周全的。”
“嗯,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上海了。”
王映霞想想说:“许厅长,回杭州后,请您替我保密,别向我家人透露好吗?我不想让家人为我担心。再说,我也还没拿定主意……”
许绍棣说:“这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喜欢告密的小人,再说,达夫也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了,我怎能打你们的小报告呢?我的人格可不允许!”
许绍棣说是这样说,但他一回到杭州,就去了王家。他告诉王家人,王映霞在上海很好,只是有件事当说不当说。王二南说,不管什么事,但说无妨。许绍棣为难地说,他可跟映霞保证过,给她保密的。王二南笑道:“呵呵,小孩子,你给她保什么密呵,你说吧,她回来了,我们装着不知道就是。”
许绍棣吞吞吐吐地说:“她……她好像和郁达夫好上了。”
“噢?”王二南捋一把胡子,“就是那个创造社的郁达夫,那个写《沉论》的郁达夫?”
“正是他。”
“是他啊!呵,你们年轻人,只晓得追捧他的,其实他的散文也不错,诗词更是好上加好,少有人能与之媲美的啦。映霞与他神交已久,没想到真遇到他了,缘分啊!呵呵,我孙女若真能与郁先生成眷属,恐怕就成就了文坛的一段佳话呢!”王二南侃侃而谈。
“爹,你看你,见风就是雨,生怕你孙女嫁不出去似的!”王映霞母亲说。
王二南说:“爹高兴嘛!我王二南一生无有成就,但有两大特点,一是识才,二是爱才,许厅长,你说是不是啊?”
许绍棣没料到他的通报会是这种效果,心里有些沮丧,应付着:“是呵,是呵。”他立即话头一转,“不过,郁先生是有妻室的啊!”
王家人这才不约而同地一怔,面面相觑。
郁达夫给王映霞捎了封短信,要她这天别出门,他要来与她晤谈。可当他匆匆来到尚贤坊,却没见到王映霞。张华病已痊愈,正在楼廊上晾衣服。她告诉郁达夫,王映霞有事出去了。
有什么事比与他见面更重要呢?郁达夫闷闷不乐。张华告诉他,映霞是有意躲出去的。他大为惊讶,问:“为什么?”
“郁先生,映霞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么?”张华说。
“我知道她顾虑很多,和我在一起,她总是不太说话……所以我才想和她多沟通,打消她的顾虑……可她,怎么又开始回避我了呢?”他说。
“映霞的意思,你们两个最近一段还是少见面的好。郁先生,一个无瑕的黄花闺女,与男人交往,名声上总是有一些影响的。加之郁先生是有妻室的人,尤其容易使人误会。映霞年纪还轻,将来总要结婚的,像她这样一位名门闺秀,总不能屈尊为妾,给人家填房当姨太太吧?”
郁达夫点点头:“嗯,这件事是可以商量,可以讨论的。”
“所以呀,如果郁先生真打算与映霞蒂结连理,就得赶快把自家身子弄得清清爽爽。”
“这是映霞的意思么?”他问。
“我想是的吧。”张华点头道。
郁达夫想想说:“请你转告映霞,别躲着我,我会想办法的,无论如何,这一回的事情,总要使它成功。”
郁达夫转身下楼,意识里的温馨之气逐渐地淡了下去。他的步履变得格外沉重了。他知道,他的爱河流泻到此,遇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绕是绕不过去的了。
爱上王映霞后,郁达夫几乎将留在北京的妻子忘记了。情爱这种东西具有如此的排他性,心里装上一个人,就必将把另一个人挤出去。可是妻子从来没有忘记他。他身上的皮袍是她寄来的,她还时常有信来,诉说她的思念与忧愁。他是她的丈夫,她不向他诉说,又向谁诉说呢?
这天郁达夫正在出版部埋头校对文稿,收到了孙荃的来信。他的手颤抖了一阵才将信撕开。他几乎不敢看她那熟悉的笔迹。信封里似乎还装着北京特有的寒气。他首先觑见的是一首诗,他的眼眸回避了一下,才敢正视它。他战战兢兢地默念着:“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准确地击中了他脆弱的心。可怜的女人,她还在乞求与君永相望,可她的丈夫却在苦苦追求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还要求他把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呢!他抖抖索索地迭起信,藏进贴身的口袋里,双手叉进头发,狠狠地揪着。可是烦恼不是长在脑袋上的草,它是揪不掉的。
他在出版部呆不下去了,出了门,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知该走向何方,真有个上帝来给他指点一下就好了。风迎面吹来,刮得他的脸一阵生疼,他的头发在风中发出金属丝一样的鸣响。他的眼前浮出了孙荃憔悴哀伤的面容,对于她,他是有责任的。她的诗不仅让他自责,而且感到痛苦……他胸中一阵隐痛,蹲在马路边咳嗽起来,直咳得眼冒金星。他咳出的痰里有星星点点的血红。
远处传来了教堂里的钟声,仿佛是一种召唤和指引。他迎着钟声彳亍而去。不知不觉,他来到了天后宫桥上。他依着栏杆,俯瞰着灰黑色的河水。河水像他的心情一样,一点不清爽。他怎么能够把自家身子弄得清清爽爽?难道,难道他真的抛弃可怜的荃君和儿女不管,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可是,他也不能没有映霞,他不能放弃他的爱情,没有爱情的生命是行尸走肉,与死去无异……我咒诅你老天爷,你把我抛入这么一个不可解的境地,把我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哈姆雷特……是的,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爱,还是不爱,这更是一个问题!
忽然,就像那年在安庆的长江边徘徊时一样,他产生了纵身而下的愿望,只要跳入那冰冷的河水中,一切的问题都消失了。这愿望是如此强烈,强烈得让他害怕了。他打了个寒噤,赶紧背过身……
不管如何,日子还得往下过。
郁达夫心事重重地来尚贤坊找王映霞。王映霞尽管有意回避,他还得去找她的,除非他愿意就此了结。望得见四十号的大门时,他瞥见王映霞陪同一个拄文明棍的青年男子出门来。他怔了怔,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急忙往旁边一躲,悄悄窥探。
他认识那个年轻男子,他是一个银行小职员,也是麻将桌上的常客。数天前给王映霞送那封短信时,他又去过张华房里。这个男子当时与王映霞都坐在床边。王映霞一边照应张华一边与这男子说说笑笑,却对他不理不睬。他几次给她丢眼色,她也只当没看见。他只好故伎重演,转到王映霞的房间,将信塞进她枕头下。
王映霞笑盈盈地陪着那男子往前走,两人的肩挨得很近。他们从郁达夫很近的地方经过,却没有瞟见他。她现在眼里是没有他了!那男子油头粉面,一口娘娘腔。他真不明白,出身玉香门第、举止高雅的大家闺秀王映霞,为何热衷于与这样的俗物交往?他瞪圆了双眼,嫉妒像一只毒虫,一口一口地咬着他的自尊心。与此同时,恐惧从心头慢慢地升起:她要是挽了他的手,他该怎么办?那意味着什么?他的心缩紧了,他看见王映霞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但是刹那间,他的视线模糊了。等目光恢复正常,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他不能断定,她已经挽住了那男子的手,还是将自己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者是捏着胸前的一粒纽扣。
王映霞和那男子走远了。郁达夫依着墙站着,浑身瘫痪了一般,四肢无力,迈不开脚步。他喘息着,身体忽儿冷,忽儿热,打摆子一样颤栗不已。唉,还有什么必要知道她挽没挽那俗物的手呢?她逼着你把身子弄清爽不说,躲着你不见不说,还和这种俗不可耐的小白脸约会!
郁达夫浑身哆嗦地回到出版部,傍晚时分又接到王映霞的来信,她竟明白地拒表示绝他了。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水,想侬身后,总有人怜。晚上出去找个地方大醉一场吧,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寡情薄义的妇人们。
可当他半夜里醉了酒回来,终于情难自禁,又写了一封信给她。他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病,对于她会这样的依依不舍。他下泪了,哭了一个痛快。泪水打湿了他正写着的信笺。他希望她明天会有信来,后天会有信来,他还是在梦想他和她两人恋爱的成功。可是他写着的,却是一封绝交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