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8240字
郁达夫摆摆手,笑道:“谢什么呀,在报上写了几千字废话,一条正经道也没给你指出来!”
沈从文由衷地:“可是我感到有了希望,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条可以走的路!”
“是吗?那太好了!”郁达夫想想说,“下回,我给你介绍几个投稿的地方吧,你的文章笔调清新,感情真挚,内蕴丰富,应当是大有作为的!”
“太谢谢郁先生了!”沈从文赶紧又鞠了一躬。
陈翔鹤说:“其实这封信,应当说是写给所有文学青年的。是真正的大手笔,真正的春秋笔法啊!”
冯至说:“正是,笔锋犀利,血性十足,好久没有读到过这么叫人酣畅淋漓的文章了!”
“各位高看郁某了,我不过是借着给一个走投无路的文学青年提建议,找活路的机会,向这个不合理、不公平的社会发几声叫喊而已!”郁达夫说。
陈翔鹤敬佩而不平地:“居然还有人批评先生是‘颓废主义’,哪里有颓废的影子?先生简直像个战士!”
郁达夫笑笑:“我不否认,我的个性和我的作品中,都有一些颓废的因子,但人们为何不追索造成这种颓废的原因呢?其实,有时颓废就是对迫害势力的一种反抗,只不过是一种无力的反抗而已。”
沈从文和几个青年连连点头:“对极了。”
这一晚,郁达夫与三个青年人聊到深夜了也还没睡意。大嫂陈碧岑特意给他们炒了一盘花生米。他们边吃边聊,直到凌晨了才四个人合盖一床被子,横躺在一张炕上。郁达夫的神经衰弱奇迹般的好了,睡得从未有过的甜,鼾声一直响到天明。他是被一阵开门声惊醒的。睡眼朦胧中,他瞟见门外飘着鹅毛大雪,沈从文正悄悄出门,便问:“从文,你要走了?”沈从文嗯了一声。他随手抓起床头的袍子往门口一扔:“把我的棉袍穿去!”倒下继续睡觉。
沈从文站在门外,抱着袍子,感动得半天没动弹。
一日,郁达夫特地告诉鲁迅,他想邀集几个人来,联手审读新出版的刊物,如其中有可取的作品,就为之评论宣扬,着重介绍给读者,使许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得到安慰和鼓励,激发他们努力去创作。
鲁迅十分赞赏,说:“这想法好极了,这几年来,无名作者何尝没有胜于有名作者的作品,只是没人去理会,一任他自生自灭。我以为,应该搜罗各处的各种刊物,仔细评量,选印几本无名青年的集,来推广于世;至于已出专集者,则一概不收。”
“太好了!如能做成,文学幸甚,青年幸甚!”郁达夫兴奋不已,“如先生能拨冗,又不嫌达夫眼拙手笨,达夫愿与先生共同做好这件事!”
鲁迅点头:“很好!你对年轻作家较熟,先拟个名单看看。”
郁达夫:“好!我会尽快请您过目。”
鲁迅从容地磕磕烟灰,眯眼觑着郁达夫,微笑不语。
郁达夫被盯得有些腼腆了:“先生,您是不是在我这张脸上发现幽默的材料了?”
鲁迅呵呵一笑:“我一向很回避创造社里的人物,倒不是因为有那么几个人历来特别攻击我,甚至于施行人身攻击的缘故,大半倒在他们一副‘创造’脸,总是神气十足,好象出汗打喷嚏也全是‘创造’似的。从达夫先生的脸上,却看不出那么一种‘创造’气,倒是觉得颇为稳健和平……可你却又创造出不少别人不及的作品来,可见这创造的话,是不必挂在口头,也不必放在脸上的。”
创造社的很多成员都曾写文章攻击过鲁迅,鲁迅却对同为创造社的他如此看重,这让郁达夫心里很受用,忙谦逊地说:“先生过奖了。”
鲁迅起身为他续水,郁达夫连忙自己拿过茶壶:“我自己来,自己来,”又下意识地问,“朱安太太呢,怎么没见到她?”
“在那边厢房为我缝棉裤呢,我是从不穿棉裤的,她也要缝。”
“朱安太太很贤慧呀!可您为何不穿棉裤呢?北京冬春都很冷的。”
“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了?”
“是的……有人说您不穿棉裤是为压抑欲望,不与朱安太太同房。”
鲁迅不予置评,苦笑一下说:“她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着,至于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郁达夫默默点头。孙荃清瘦的面庞浮现在他面前。她不也是母亲送给他的一件不能拒绝的礼物吗?来北京之后,他几乎没有想到过她了。他叹口气道:“没想到,像先生您这样一个反封建的勇猛斗士,也要身受包办婚姻之累。”
“嗬嗬,我们相同之处还不少呢。”鲁迅站起身来,拍拍郁达夫的肩,“不要在这惺惺相惜了,走,到东安市场逛逛去,我请你吃羊肉,喝白干!”
和鲁迅先生喝完酒,回到巡捕厅胡同时,已是半夜时分。用朦胧醉眼看看天上的半个月亮,像是一块被人咬掉半边的饼干。郁达夫摇摇晃晃地走到街坊老张家门口时,听到门里有老张的咒骂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老张是个洋车夫,老张的车擦得很干净,车把上还系着一根避邪的红布条。老张还知晓他去北大上课的规律,时常在门口候着他。一来一往两人就熟了。遇到什么事,租车费涨了呵,碰弯了弓子被老板扣了十个铜子呵,老张总是喜欢边拉车边和他说。
老张的家是一间昏暗的小屋,一张炕占了屋的大半,老张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缩在炕上。老张立在炕前,指着妻子骂着:“你、你这个败家子!”
他走上前去:“老张,生什么气啊?”
老张指着炕上说:“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花光了,去买了这些捆尸的布来!”说着他用脚往地上一踢,一团白色的布滚了过来。老张气呶呶地:“我的心思,他们一点儿也不体谅,我要攒这几块钱干什么?不过是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车行的租钱!天气热起来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梁,又有什么要紧?她却要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
“是这样呵……不过,衣也是要穿的,你别生这么大的气,别吓坏了小孩子,布既然买了,就算了吧,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攒起来的。”他劝道。
“对您来说是不难,可我……”老张抱着头蹲下了。
郁达夫无言以对。屋内一时沉寂,炕上的女人忽然低声地抽泣起来。他愈发不安,两手往身上摸着,却没有找出钱,最后却摸了一块表出来。他说:“老张,消消气吧,反正钱骂也骂不回来了。”他边说边将表悄悄放到暗处的桌面上,然后,怜悯地看炕上的妇人一眼,回头出了门。他闷头闷脑地走着,月光下,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第二天一早,郁达夫蹲在门口刷牙,院门被人拍得咣咣响。他开门一看,是老张。老张从身上摸出那块表来,问:“先生,这是你的吧?你昨晚掉在我家了。”他脸上红了红,马上说:“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老张困惑地:“这就奇了怪了,昨天我家就你去过,不是你的又是谁的呢?它怎么会跑到我家桌子上去了呢?”他说:“反正不是我的,你管它谁的,既然它到了你家桌子上,你就受用了吧!”
“这怎么好呢?真的奇了怪了……”老张拉起洋车往胡同口走,走两步又回头说,“先生,打扰你了!”
郁达夫看着老张的背影渐行渐远,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叹息:“唉!”
郁达夫没有料到,老张竟然在一个多月后落水身亡了。
这日他上完课刚刚回到胡同里,见老张家门口聚集着许多人,门内还有嘤嘤的哭声传出,便急忙挤了进去。只见老张的妻子坐在炕沿上哭着,一个小孩坐在她跟前,泪水和着灰涂了一脸。围观的人议论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丢下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真是可怜……”
郁达夫急忙问身边一个中年妇女是怎么回事,中年妇女擦着泪说,老张前天在水里淹死了,死的时候,张大嫂都不知道,是老张拉车的伙计认出他之后,才跑来告诉她的。她拉了两个儿子,冒雨跑到停尸场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自己也跳到附近一个水池里想自尽,亏得过路的把她救了起来。拉车的伙计们可怜老张,凑了钱把他埋葬了,要不,叫她一个穷当当的妇道人家怎么办呵?他们还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才送她回来。回来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唉……
郁达夫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老张的妻子,眼睛忍不住就湿了。他走上前,低声问:“大嫂,你还认得我么?”张大嫂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仍哀哀地哭。
他劝慰道:“大嫂,养育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办法,既然老张已经去了,你就节哀顺变吧……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会为你出力的。”
张大嫂哭泣着说:“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去得那么快……也不知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不小心跌到水里去的……”
他从钱包里取了一张五块的钞票,递向她:“这钱虽不多,你先拿着用吧。”
张大嫂却不接,望他一眼,说:“他,他死得太可怜了。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能买部车,但是,哪来的钱呵,他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到冥衣铺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烧给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块钱,我没有定下来……老爷您心好,就请你、请您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吧!”说完她又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身子要紧!老张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坟前去。”他说。
“谢谢,谢谢老爷!”张大嫂下了炕,跪在地上对郁达夫叩头。
郁达夫急忙将她拉了起来。
第二天,郁达夫就买了一辆冥车,带着张大嫂和她的孩子,将冥车烧在了老张的坟墓前。上坟之前,在一条小街上遇到一辆福特车,司机从车内伸出头来,冲着拉着冥车的洋车喊:“靠边靠边!没见老爷过来了吗?真他妈的晦气!”车内的一对男女伸出头来,厌恶地皱着眉头。
郁达夫突然对坐在车里的人充满了仇恨,狠狠地盯着他们,心里叫着:“看什么看?我的朋友老张,那位可怜的车夫,就是被你们这些人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