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7882字
“这个郁达夫,写了《沉论》还不算,还要来一篇《茫茫夜》,还是以学校为背景的,那个主人公于质夫就是他自己吧?”
“当然啦!不是自己经过的事,他怎么写得出来?”
“这么说来他真的跟那个叫海棠的妓女有来往罗?啧啧,居然不知羞耻,还拿来张扬!”
“让这种人来教书,简直误人子弟!”
还没进门,郁达夫就听到了这些议论。他已经习以为常。拿他的作材料,来做谩骂他的文章,差不多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他默默地跨进门,扫屋内一眼,议论声便嘎然而止。他的那些同事们一个个转过背去,作认真办公状。
他懒得理他们,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一声不响地翻着讲义。校工送来了报纸,他便郁郁地读着那些味同嚼蜡的文字。他知道,那些人是不甘寂寞的,沉默只是暂时的,若是不非议一下别人,那些人的日子就不知怎么过。
果然,只安静了一会,就有人高声道:“哎,胡适先生在《努力周报》上写了篇叫《骂人》的文章!新鲜,标题就叫骂人,不知道他想骂谁呢?”
又有人说:“你们细看就知道了,说不定骂的就是你呢!”
“我可没有这个资格,我看我们这里有资格挨胡大博士骂的,只有郁先生吧?”
还有人附合:“那是,那是!”
胡适的文章他早几天已看过了。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能说什么呢?他脸色发青,将报纸拍在桌上。
“怎么?郁先生,真的骂的是你?”
“怎不是他?胡博士抓住了郁先生一个小小的译笔错误,居然骂我们郁大作家‘浅薄无聊而不自觉’,还说他不通英文,真是太盛气凌人!”
“如果郁先生不通英文,那怎么能来我们学校教学生呢?胡博士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听不下去了,嘴唇哆嗦着道:“简,简直是仗势欺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骂胡适还是骂身边的同事。他是愤怒的,也是怯懦的,他抓起皮包就转身出了门。走了好远,他还听得见那些人的窃笑声。
回到家时,孙荃腆着大肚子,懒懒地躺在床上看书。见他进门来,她连忙起身,去接他手中的皮包。他却轻轻一掌,将她推开,将皮包往桌上一扔。皮包在桌上颠了一下,掉到了地上。
孙荃忙将皮包从地上捡起。他闷声叫道:“别动我的东西!”
她拍一下包上的灰尘,小心地放在桌上,怯怯地:“你怎么了?”
他一屁股坐下:“我怎么了?我还能怎么了?”
“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还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我是大作家,名扬天下,所有的人都另眼相看,我能不顺心?连胡适这样的名人,都要抽空出来骂我几句,否则他就不名人了,我能不顺心?我屋里还有一个吃闲食的老婆在等着我,我能不顺心?我顺心得很呢,我简直顺心死了我!”他觉出了自己的乖戾,可还是忍不住要这样说。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哪里,诗都会写,还能不会说话,你会说得很呢!”
“你累了,我给你倒杯水。”
“我不要。”
孙荃还是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他不接,瞪孙荃一眼:“我说了不要,莫烦我行不行?”
孙荃把水放到桌上,委屈地:“你烦我了是吗?”
“烦你?我敢烦你吗,你是孙家大小姐!我是烦我自己,我求求你,请你别理我好不好?”他说。
孙荃沉默片刻,说:“我做饭去,你一定饿了。”
他硬梆梆地:“不饿,气都气饱了,我饿个屁!”
孙荃忍着泪,走入隔壁厨房去了。他侧身一瞧,见她坐在灶前,火光映红了她伤心的面庞,眼中泪盈盈欲坠。他烦躁地从皮包里拿出几张稿笺,溜了几眼,看不下去,随随便便地往桌上一扔,然后背起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时他听到了孙荃压抑的抽泣。他一愣,叹息一声,走到孙荃身边,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孙荃拿出手绢擦去泪花,止住抽泣,闷声说:“我知道,我不怨你,我只是为你我伤心……我也为你的遭遇不平!”
“都是我不好!在社会上,我是一个怯懦的受难者,回到家里,却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暴君……特别是现在,你身怀有孕,我更不应该将外面受的气转嫁到你身上……唉,可怜的女人,我连累你不少了!”
“不、不,我知道,是我拖累你了!如果没有我,你会轻松得多!看到你烦恼,我心里也十分难受,如果你在外面受的气能在我身上发泄掉,能够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是宁愿受你的委屈的!”
“你真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和我争执、吵闹?你为什么要这般恭顺?你这样子我反而愈发伤心,愈发承受不了,你知道么?”他抚着孙荃的脸,一时悲从心来,流下了一行热泪。
孙荃忙替他擦去泪水,轻言细语:“我是你妻子,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你在外面受的委屈,你不对我说,又对谁说去?你要是闷在心里,我会更加难受的!”
“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愧疚!”
“好,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你帮我烧火,我来烧菜。”
她递给他一条板凳。他在灶边坐下,边烧火边说:“我所遭受的种种磨难,我所身处的如此困境,不知究竟是婚姻的过错呢,还是社会的罪孽?如若是婚姻的原由,这问题倒还不难解决;若因是社会的不良,致使我得不到合适的职业,发挥不了一技之长,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酿成什么家庭悲剧的话,那我们的社会,就不能不作根本的改革了!”
忙着炒菜的孙荃瞟他一眼,缄默不语。她听出了他话中复杂的内涵,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她是一个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已平静下来。她不时地给他夹菜,而他则劝她多吃,因为她一张嘴要管两个人。他瞟瞟她的大肚子说:“你买点鸡蛋和奶粉回来吧。”她说:“你别管,我会安排的……兜里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钱,我得事事兼顾。”他问:“是不是,手头又有些拮据了?”她点点头:“家里的事,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他便不言语了,边吃边拿出皮包里的报纸看了看,皱皱眉,又放下了。
“达夫,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她瞅瞅他,忧心忡忡。
“你说。”
“那些大名人,别去招惹他,咱们招惹不起。”
“不是我要招惹别人,是别人要招惹我!”他苦笑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丈夫现在也小有名气了,树大招风,你不惹人家,人家也会打上门来。”
“奇怪,难道他们就不想过安静日子?”
“你说对了,他们就是不想过安静日子,”他转念一想,又说:“其实,我也是不想过安静日子,不然何以要写那些,要把自己的苦闷、愤怒和不满向世人展示出来呢?”
“不管如何,别人的闲话,你不用去理,权当耳边风好了,否则,你有生不完的气!”
“外面的世界你不懂,该理的我还得去理。总之,我的事你不要置喙好么?你越插嘴,我心里越烦。”
“我不想插嘴,只是不愿见你生闷气。”
“我的事,你帮不上忙的。”
“嗯,我知道了。”
“我呢,今后也尽量不把烦恼带回家里来。”
“嗯。”
天气越来越冷,孙荃的肚子越来越大,郁达夫的心情也越来越压抑。学校成了一个他越来越畏惧,又不得不去的地方。特别是那间教员办公室,简直就成了他的刑场,他的自尊心每天都在那受到刻薄语言的蹂躏。一到办公室门口,他就会下意识地板起脸,关闭自己的听觉,但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他听到的议论更清晰,受到的伤害更锐利。
这天他爬上楼梯,碰到到一个女学生,毕恭毕敬地请他在一本《沉沦》上签字。刚刚签完,就有同事在一旁冷眼相看,说郁大作家,有不少漂亮的女崇拜者了吧?他默默地盯那人一眼,踅身进了办公室。
他在桌前埋头整理着教案。一些目光苍蝇一样落到了他身上。他的背十分的敏感,它可以感觉到一些眼神在传递。接着,一些阴险的话语如他所料在他背后鼓躁起来。
“鲁先生,昨晚打麻雀牌三缺一,到处找你都不见,干嘛去了?”
“昨晚我在鹿和班里陪海棠姑娘呢,哪有时间和你们玩那种低级游戏呀!”
“是吗?看来你读《茫茫夜》有了心得,要向于质夫学习罗?”
“当然啦,瞧,海棠姑娘还送我一条手帕,好香呢!”
“啧啧,还为人师表呢,别恶心了,让学生们看见,都向你学了!”
“嘿嘿,我还要像于质夫一样,有了性苦闷,就在自己脸上刺出血来,以求发泄呢!”
“那你试试,看你敢不敢?”
郁达夫一直忍着,他不想和他们正面冲突。但是那个刀条脸的同事显然不想放过他,将一根曲别针掰直,走到他跟前,拿针截着脸,嬉皮笑脸地问:“郁先生,是不是这样呵?”
“哈哈,你算是找对师傅了!”几个教员哄笑起来。
郁达夫腾地站起,胀红了脸,气愤地瞪大了细长的双眼。
“嘿嘿,可是,为什么你刺得出血,我却刺不出来呢?”
“那是因为你脸皮太厚了!”他忍无可忍,冲着刀条脸吼叫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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