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6584字
1924年4月,郁达夫回了趟富阳,将妻子和龙儿带到了北京。他在什刹海租了住房,将自己的家安顿下来。这是一个安静的小院落,院子里有两棵枣树,院子里有两棵枣树,夏天一到,就挂满了累累果实。写作之余,他就和龙儿在院子里玩耍,甚至爬上树去给龙儿打枣吃。有一天,郁达夫趴在地上让龙儿当马骑,满院子乱爬。前来拜访的沈从文见到了,不禁哈哈大笑,问他们父子俩是唱的哪出戏。郁达夫抬起头道:“嘿嘿,给儿子当一回马,体验一下被奴役的滋味呢!”沈从文便刮一下龙儿的脸蛋:“龙儿,你晓得你骑的什么马吗?这可是全中国最有名的马呢!”
郁达夫确实享受到了天伦之乐,但对他来说,天伦之乐远远不能消除甚至于缓解他的苦闷和抑郁。《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先后停刊了,他总以为,这和他的离开上海有直接的关系,明知这是无可避免的,也时常自责与内疚。
妻儿虽然到了北京,可天伦之乐仍是稀罕的精神享受。他在北大的聘期早已届满,所以,暑期之后,他就坐火车沿京汉铁路南下,到武昌教书去了。后来他在一篇文章里回顾这段经历时说:“这一年在武昌大学里教书,看了不少的阴谋诡计,读了不少的线装书,结果因为武昌的恶浊空气压人太重,就匆匆地走了。”
这一走,他又到了上海,一面与朋友们联络,想把创造社出版部建立起来,恢复《创造》季刊,一面编些书增添点收入。却不料由于由于长期的抑郁和奔波,他开始咳嗽吐血了。到医院一检查,竟然得了肺结核!他想回北京治病,可此时北洋军阀正在混战,南北交通阻隔,无法成行,他只好去杭州疗养。
病情稍有好转,他又回到了上海,与郭沫若等商议筹办出版部和《创造月刊》。他的生活极不安定,他称1925年是他不言不语、不做东西的一年。他在《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这篇文章里说:“自我从事创作以来,象这一年那么的心境恶劣的经验,还没有过。在这一年中,感到了许多幻灭,引起了许多疑心,我以为我以后的创作力将永远地消失了。”这年年底,当他终于搭上沪宁线火车往北京赶的时候,又与妻儿分别有半年之久了。他感到他的一生,总是在途中奔波,不知何处是起点,也不知何处是终点,而经过的那些地方,不是叫忧郁,就是叫苦闷,或者叫伤感。
北京的春夜,寒意料峭,仿佛人的思维也被冻僵了。郁达夫坐在桌前冥思苦想,一只手夹着纸烟,另一只手捏着一杆狼毫小楷毛笔。纸铺开已久,却没落下几个字。他眼角的皱纹不知不觉加深了。龙儿跳跳蹦蹦地进门来,叫着:“爸爸,我也要穿洋服!”他烦心地推开儿子:“去去去,别打扰爸爸写作。”转过身又问孙荃:“怎么回事?”孙荃说,刚才去大哥家坐了会,龙儿见堂姐郁风穿着洋服,就动了心思了。
他皱皱眉说:“小小年纪,怎么就有了虚荣心?”
龙儿扯他的衣角:“不,郁风姐姐有,我也要有!”
他又推龙儿一把:“外面玩去,穿什么洋服,你没那个命,要耽误爸爸写稿了,饭菜都没吃的,还穿洋服!”
龙儿不依不饶:“不,我就要,我就要!”说着抓着他的衣用力一拖,他右手一抖,毛笔在稿纸上画了一道墨迹。
他恼了,随手给了龙儿一巴掌:“我让你捣乱!”
龙儿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孙荃急忙搂过龙儿,抚着他的脸:“心肝!疼不疼?……”又冲着他叫道,“你,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啊?你就这点本事吗?”
他懊恼不已:“你说对了!我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也挣不了钱,就剩下打小孩这点领本事了!”
“有气你冲我来啊,打孩子干什么?要是嫌我们娘俩累赘,你言语一声,我立即带龙儿回富阳去!”孙荃含着泪道。
“既然晓得自己累赘,那还不把孩子带好,还要来烦我?”
“好,我和龙儿烦你了,我们就走!”孙荃说着拉着龙儿就往门外走。
他慌了,急忙拦住去路:“好、好、好,算我错了行不行?你们搞得我心烦意躁,就不允许我说几句气话?”
孙荃低头怨道:“你不知道你的话有多伤人吗?”
“气头上的话嘛,当不得真的,别计较了好吗?你肚里又有了,别动了胎气,伤了身体。”他说。
孙荃点了点头,摸摸龙儿的脸:“以后别打孩子,好吗?”
“放心吧,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他,也是最后一次……我常年在外,想打都没机会呢。”他别过头去,他不敢看妻子哀怨的脸。
孙荃将抽抽噎噎的龙儿哄上床睡着了,自己在一旁做着针线,不时地看丈夫一眼。安静地陪着丈夫写作,可能是这个可怜的女人最大的奢求了。郁达夫的笔却还停在空中,落不到纸上去。心里的事太多了,是无法进入写作状态的。他之所以坚持坐在桌前,或许是对写作的一种回味,抑或一种祭奠罢?他喟然长叹,依依不舍地放下笔,仰靠在椅背上。
夜渐渐地深了,他若有所思地从皮包里拿出郭沫若的来信。创造社已成立了出版部,郭沫若已到广州中山大学应聘担任文科院长,想要他去任文科教授,同时兼顾出版部广州分部的工作。而此时,广州也已成为革命的发源地,讨伐军阀政府的革命力量正汇集于此,北伐战争一触即发,他很想前去参与其中,有一番作为。可他与家人离多聚少,才回家不久,他有点难以开口。
孙荃是敏感的,瞟瞟他手中的信,又觑觑他的神色,就明白了八九分:“你又要走了?”
他讶然:“你怎么知道?”
孙荃垂下眼帘,幽幽地:“这两天,我眼皮总跳……一家人好不容易到一起”
“上次离开上海后,创造社逐渐衰落,我就一直心里有愧。我的兴趣,你是知道的,除此之外,我也一无所长……我们写文章、办杂志,无非是想在这弱者处处被摧残的社会里,保持我们弱者的人格,发出我们微弱的呼声,或许可以为天下的无能力者、被压迫者吐一口气。”他说,看着地上妻子的影子。
“你去吧,我和龙儿你不用担心,还有大哥大嫂,可以互相照应。”孙荃说。
他不由感激地说:“谢谢你……”
“自家人客套什么……我帮你收拾东西去。”孙荃说着站起来背过身去,悄悄地擦去夺眶而出的泪花。郁达夫走到床边,轻轻地亲了亲龙儿的脸蛋,他想不到,这是与龙儿最后的亲昵。
郁达夫抵达广州是在1926年3月底,但只过了两个多月,6月初,就接到孙荃龙儿病重的来信。他随即离开广州,乘轮船经上海北归。到达上海后又接连收到几份龙儿病危的电报,便立即转船北上。他坐在轮船上,心急如焚,眺望着遥远的北国,眼里一片浑沌。
6月19日傍晚,他终于回到北京什刹海的家门前。他举手敲门,焦急地喊着:“荃!荃君!我回来了!”可是敲了半天,也无人来开门。院内悄无声息。他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后来他一抬头,见门上有一白色纸条,上面写着:“宅主因故搬走,有信件请送往巡捕厅胡同二十八号。”他惊呆了。他明白这纸条的含义。他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几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他赶到大哥家,见到了妻子孙荃,才知道五岁的龙儿因患脑膜炎不治,已经埋葬四天了。夜里,夫妻俩一言不发,只是抱头痛哭。
第二天,孙荃带着郁达夫去看龙儿的坟墓。他们在南纸铺里买了好些冥钱,烧在龙儿的坟前。他们不声不响地在坟墓旁坐着,听着乌鸦在树上呀呀地叫唤,看着暮色如同一匹巨大的灰布从天上覆盖下来,笼罩了大树、小草、坟墓还有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呼吸。从那新鲜的黄土里,郁达夫嗅到了儿子细嫩皮肤的香气,他深深地吮吸着,感到儿子随着那气息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头大如头,心疼如裂,想起打儿子的那一巴掌,更是胸中锐痛不已!他实在不该,实在不该为了自己的事抛弃了家人,一个人在外面流荡,而致使龙儿那个可怜的小小灵魂,就这么无助的去了!
可是,他又怎能不去外面闯荡呢?三个月后,神情凄楚的妻子又一次将他送上了远行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