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时难(1)

作者: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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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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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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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890字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有人奔进跑出,有人窃窃私语……他们似乎都很遥远,因为声音像隔了一层水雾,明明在耳边,却听不真切。


谁轻轻地褪我的中衣。我急起来,想要伸手阻止,手脚怎么都不听使唤。我想叫喊,喉咙却只发出咯咯的声音。


一股温热的汁水涌进嘴里,浓浓的苦涩味道。


“漏了不少,再拿些红花汤来。”终于听清了这一句,我像被钢针狠狠地戳了一下,浑身一挣,竟然睁开了眼睛。刺眼的光,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不要红花……不要伤害……孩子……”我拼命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头被托起来,虚弱的身体完全犟不开。牙关被什么硬物撬开,还是那股苦涩味道,源源不断。


心中急痛已至极限,却无丝毫力气抵抗,泪珠一滴一滴,顺着太阳穴流进发丝。


滚热的汤水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憋到窒息,喉咙剧烈地呛咳起来。


“啊……”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撕裂的帛布。


灌红花汤的人停了下来。渐渐地,白茫茫的光中现出了人影,并很快清晰了起来:是耶律楚,一手执汤碗,另一只手托在我的脑后。


“求你。”


他听不见声音,只看到我嘴唇的翕动。我又一遍努力地说着,他终于俯下身,将左耳附在我唇边。


“不要杀孩子……我不闹……”


他托在我头后的手一颤,视线移到我的双眼,眼神中喷射出怒火。我也默默盯着他。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剩下的话哽在喉中。慢慢放下我的头,他将碗撂在榻边。


“皇上……”吃力地转过头,我看见一直为我诊治的巫医正跪在不远处。他见耶律楚木然呆坐,犹豫着问:“娘娘的胎……”


“不能留。”耶律楚打断他的话,从齿缝中吐出几个字。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牙齿咯咯地磨动。他垂目坐了会儿,又向我转过身来,伸手捏住我的双腮。我想伸手推开他重新拿起的碗,手却像风中的柳枝,费尽力气也只是微微地挪动了一点。


他端碗的手停了一会儿,才像是下了决心,一口气灌进我嘴里。这一次,他灌得特别猛、特别急,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瞪着他,直直地……他终于放下碗的时候,我还是瞪着他。最后他抬起眼看着我。我闭上了眼睛。


极静。


从榻上爬起来,我赤着脚,披散着长发,在帐里走动。


妆台上有一柄烛台。我取了它在手里,一抬眼,正对着面前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尖削的下巴,越发显得脸小。一双眼睛嵌在面颊上又显得极大,像两个黑色的深洞。蜡烛晃动的黄色光晕投射在我的眼底深处,像两簇幽幽跳跃的鬼火。


门帘忽然掀开,外头刺眼的光亮射进来。我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


“娘娘,您怎么、怎么起来了……万万不可呀……您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调理,日后方可再次……啊……”


哐当一声巨响,他一声痛呼,停下了啰唆。原来是我从镜中看见,前趋着身子走进来的正是为我诊治的巫医,便直接把烛台向他头上扔去。他猝不及防,虽躲闪了一下,到底砸中了肩膀。黄铜制的烛台打人极疼,这巫医当即歪在地下,只能哼哼。


我又看回镜子。


宫女侍卫们在门口听见,探探头,到底也不敢进来,帐外只听一阵乱跑。


过了一会儿,耶律楚大约是得了消息,赶着进了帐。巫医已经自己跪正了。耶律楚问他话,他也不敢说什么,忍痛磕头去了。


“地上冷,回榻上躺着吧。”耶律楚低沉道,微微蹙着眉。


“你为什么要笑?”我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影子,那影子惨白的双唇微微动着,像个会说话的白脸偶人。


他走到我身后。我能从镜子里看见他。此刻,他目光里现出一些疑惑,看着我。


“耶律寒说景昊是痴呆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笑?”我又重复道,镜子里的偶人也在说话,我看见她双唇打着战,眼里满满的幽怨。


他站住没动,蹙紧了眉盯着我。


我仍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那是我弟弟……你知道的……是我的弟弟……”说一遍就像是在再次肯定。


外面传来什么声音。


细弱绵长,婉转悲鸣,一声连着一声。


“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我侧了头细细去听,一边问他。


他摇摇头表示并未听见。


这么轻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帐幕,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急促,一声悲怨。忽然,我尖叫起来,手直直指着帐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孩子,是孩子在哭。”


耶律楚走上来伸手拉住我,“那不是孩子,玉,许是野猫在叫……”


我不信。我大嚷着:“这里哪会有猫?我从没在契丹见过猫!这明明是孩子,他来找我了!他知道我没保护他,来找我了。”我惊恐万状地四处打量,寻找,“你知道吗?孩子有怨毒,他会变成阴灵,他会一直缠着、跟着,他会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


他伸手抱我,一边极力劝着,“玉,你不要闹了,哪里有孩子哭?你若心里不舒服,朕便叫奥姑来做法事,叫和尚道士来超度。”


婴孩的哭泣声又响起来。这次不是在帐外,而是就在跟前。不,在我的脑壳中,久久不休地哭泣,追问……我不堪忍受,一闪身,跑到帐外去了。


好大的雪,赤脚踩在地上好冷……我跑在雪地里,那哭喊的声音却一直纠缠我、质问我……


“娘娘,快回来!外面凉!”阿君好容易才把我拽进帐里,“您这样子,可怎么好?才落了胎,要是再着了风寒……”


我坐在暖炉旁,还是觉得周身发冷。看着在炉火中烧得通红的银炭,觉得自己也如它们一样,终日炙烤,无休无止。


“外头那么多风言风语,娘娘要是再和皇上弄得生分了……”她苦苦相劝。


“这个孩子,是皇上灌的药。”我的牙齿互相打着战。


阿君微微一怔,继而反问道:“皇上已近而立,却膝下荒凉,怎么会不想要小皇子?”


我冲动欲与她争辩,想想实在没有意思。甩手便向帐门外走去。


阿君急急起身,在后面道:“娘娘请听奴婢一言,您根本就不能诞育皇儿。”


我闻言只觉脚下一软。


阿君再度上前跪下,双手紧拽着我的裙角,生怕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口气说下去:“皇上也是万不得已。娘娘曾经身染剧毒,一旦怀胎,胎气凝结,而毒也凝结。不待生育,只怕母子俱不能活!”


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逼得我只能倚靠在帐壁上,“怎么会?我的毒,那时已经取了蛇毒解了。”


阿君伸手扶住我,眼中垂下泪来,“奴婢怎么不知?皇上亲去的黑山。娘娘可有印象,赵御医断了是毒症后还唤了奥姑来问话。”


我极力搜寻病榻上的记忆,可空空茫茫只有一点乱动的人影,便轻轻摇了摇头。


她泣道:“果然不记得了。奥姑言道,黑山蛇毒之解毒乃是以毒攻毒。以剧毒压制,使牵肠散不能毒发而已。娘娘一旦怀孕,孕气冲撞体内,使两毒振奋,胎愈大而毒欲盛。为救娘娘,赵御医配了红花滑胎汤。事涉皇子,谁也不敢妄动,最后还是皇上拿了主意,才给娘娘用的药。”


牵肠散、蛇毒……这些我曾经以为完全摆脱之物竟一直留存在身体中吗?可是既然毒未解,“为何我竟毫无知觉?”


“娘娘从前毒发晕倒,和这次不像吗?这样大的事,阿君怎么敢欺瞒?瑶琴姑娘不敢告诉娘娘不能生育之事,是怕娘娘伤心。”


原来,关于孩子,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斑斓的美梦。而牵肠散,是大周宫廷打在我身上深深的烙印。


心像下着一场大雨,冰凉湿透。


拾级而上,终于爬上日月宫的楼顶。这里是整个上京最高的所在。三月飞雪,在空中卷来飘去。向着南方极目远望,期冀着能感受到一丝从南面吹来的风。


轻轻撩起袖,一枚衔血雕龙玛瑙镯刺痛眼睛。


“娘娘坐在风头里,小心受寒。”身后忽然响起男声。


回头看,是耶律寒。


我站起来,伸手捋平裙摆上的坐痕,端正地向他下拜。


耶律寒慌得什么似的,一边连声低呼:“娘娘,这是……”一边又不敢来搀我,只得连退几步,自己也跪下了,“娘娘乃周朝公主,怎可给末将行大礼?”


我道:“你是耶律家子侄,也算得亲王身份。我是废妃,又是周朝人,将军却一直敬我护我。堂堂亲卫军总将,却常做我贴身侍卫。”


他赶紧回答:“护卫娘娘,是为皇上尽忠,娘娘千万莫要多想。皇上待娘娘之心,连末将都看得明白,废黜名分不过是做给北方看。”


我扶起他,“我与将军相处日久,已彼此深知。”耶律寒连忙答是。我又道:“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将军,又恐隔墙有耳,故召你来此处。”


他向我拱一拱手,“娘娘吩咐,末将听着。”


我劈头一句,“我杀了耶律炀。”


他面上立刻掠过几分寒意。


我又道:“对此事,不止上京,整个北契丹民怨鼎沸。‘周人不去天不明’,这是说我,将军不必瞒着。”见他不语,我接着说:“是我下令杀了右相之子。述律赤珠因我离宫。萧太后也是我毒死的。述律家和我的仇怨难解。”


耶律寒轻声慰藉:“娘娘不用怕,杀述律砺是末将所为。律妃和太后之事,自有皇上。”


我微微地扬起唇角,露出一点淡如雪光的笑容,“耶律将军,我并不怕述律。”风势渐猛,吹乱我满头长发,“我与皇上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们之间的情意,你最是明白。但也正因如此,我怕成为他的负累。”


我缓缓坐下,发丝随风在唇边飘转,“还有,我……不能生育……”声音逐渐低缓下去。


耶律寒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我几句,可终究没找到适切的语句。


“我与述律新月,将军觉得,谁才是契丹皇后的合适人选?”


耶律寒有些尴尬。他是极忠厚的,没有弄些“其实皇上心里只有娘娘,眼下立后只是不得已”之类的话敷衍我。但是他的沉默,我也明白。


其实这是一个谁都清楚的答案。


“帝王之道,权、臣、将、民、后宫,皆是皇上天命。后位终不可空悬,没有述律新月,也会有旁人。若是旁人,倒不如述律家的最为合适。”


“我是大周公主。大周将我下降契丹,绝不会允许我甘为侍妾。为腹中子,我忍辱负重。如今这般结局,我不能再令父皇蒙羞。”


“皇上叛周自立,我父皇绝不会听任。我当何去何从?皇上又该如何待我?”


我说了这么多,耶律寒眼中阴霾越聚越多,“娘娘是要离皇上而去吗?他绝不会答应。”


“他不会答应。”我望向楼台外零落乱舞的雪花,“所以,要请耶律将军助我。”


耶律寒的脸色瞬间青灰了几分。他忽然跪下,“恕末将……万死不敢从命!”


我知道说服他太难太难,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如来谈谈国事。”我向他颔首,“你们那日在军帐中之言,我都听到了。”


耶律寒连忙解释:“有些话,娘娘可能多心了,请容末将解释。”


我垂眸,等他慢慢道来。


“皇上此次北伐,并未得胜。”他道。


我略有些吃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耶律楚直接领导下的败绩。仔细思之倒也不奇,他带去的只是女真部及在上京重新整编的三万降卒。


“北方三部原不足为患。皇上的意思是速战,夷灭其主力,使其不敢再生异心。不想今冬雪灾,天气苦寒,战线拉长,各部落又游移不定。战事刚有起色,周朝忽然连连往幽州以南发兵。一旦周朝乘虚占领幽州,南面危矣。皇上只得收缩战线,准备南撤。原本北方还有四部从旁观望,并未参战,见王军南移,都倒向叛部。形势大为不利,皇上只能罢兵,与叛军和谈。”


我隐隐感到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条件?”


他苦笑道:“无非是阻新政推行,还有……”


我接过话问道:“你们所说的立后之事,便与此有关吧。”


耶律寒眸色微微一沉,“皇上登基,周廷震怒。为了安抚周朝,述律丞相原来的意思是速立娘娘为后。”


我的呼吸为之一滞,“述律羽之竟会要求立我为后?”


耶律寒道:“周朝若动兵,必从南面进攻。娘娘请细想,南面大片土地都封给了谁?”


他一点拨,我即恍然,慢慢地点头。


他接着说道:“然而北方不肯。娘娘杀耶律炀,皇上只做了个废妃的样子,未有实际惩罚。今冬北方雪灾,人畜伤亡无数,民间便开始传出谣言。”


我恻然叹息:“述律羽之一边散播谣言,没想到一边却在朝堂上主张立我为后,真是老奸巨猾。”


耶律寒点点头,又说下去:“左相及其他臣属坚决反对,众臣的意思与北边不谋而合。”


“是议立述律新月为后?”我追问道。


耶律寒低沉的声音缓缓跟上,“不仅如此,还要分立八部之女为妃。”


我极力隐去那欲蒙上双眸的薄雾,“那……皇上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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