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本章字节:11684字
睁开泪湿的双眼,我蓦地坐起身子一一在这熟悉的河滩边,在曾经焚烧过全部伤痛的焦土上,又耸立一个堆满柴薪的火刑架。那火刑架上,又分明绑缚着一个女子。长长的铁链环绕在她身体四周。
她穿着我的外衣,而数人正往柴薪上浇油。
这不是回忆,这不是梦境。如此清晰的疼痛,从心上残忍地划过!
火刑架下的男子手执熊熊火把,雪白的祭服与天地融为一色,唯有眸光慑人。那双眼,再不是清澈透明若温玉,而是如万丈寒潭般幽深无底,映出丝丝来自地狱的火焰。
那确然是青……记忆里清雅如竹的少年,与眼前冷若寒冰的男子叠印在一起,如幻如影,似梦似真。
我忽然想起萧史的话,“你不能落到裴青手里,他一心要杀了你!”
此刻,他在做什么……烧死耶律楚的王妃?这是大周的复仇,还是青的报复?
“将军,黑鹰军到了!”
裴青的神色变得坚毅。他道:“耶律楚到了吗?”
手下低头,“是,东丹王亲自率军。”
仿佛无数惊电在脑海中爆发。我挣着身子下马,拔下发间的紫玉笛钗,递给身边侍卫,“快,请你交给裴将军!”
目送侍卫奔向火刑架下,清楚地看见青接过他双手奉上的紫玉笛钗,如玉墨瞳里一道厉光闪过。
兵器、火把……纷纷向两边退开……我的面前,让开了一条直通火刑架的路。
我跌跌撞撞地下马,像一只受伤的候鸟,挣扎向前。
他趋前数步,墨色双瞳愈加深沉。
明明是冰冻三尺的天气,我却只觉得从头到脚烫成一片,就连全身的血液也好像沸腾起来,燃烧成一团无助的灰烬,随着这呼啸的狂风,飘飞的白雪,散落在漫漫的冬日里面。我觉得自己就要无力地倒下去,却有一双手扶住我,让失力的身体免于委地。这双手解开系在我颈间的长带,把硕大的黑色斗篷拉下来。雪花飘落在发间、额头。火刑架四周兵士手中高擎的火把清晰地映出我的容颜。
斗篷落下的瞬间,他的脸色变得雪白。
“弄玉!”他不可置信地唤我。
这声音曾无数次唤过我的名。时光回转,岁月如逝水倒流,穿越离合悲欢。那些两小无猜、年少情浓的记忆,都随着这一声呼唤,如潮水般涌现一一我也想要唤一声“青”,语声却涩在唇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再说不出话来。
他的双眼亮得灼人,映着熊熊的火光,像要把我看得碎裂。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泪眼迷蒙中,他的面容开始模糊。想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却怎么也醒不来。
他伸手,似不能相信面前是活人,轻轻触碰我的鼻尖、嘴角。
“你还活着……”忽然间,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样熟悉的气息立刻把我包围。
雪花乱舞,慢慢将我们的肩头覆盖。他的眉宇之间有晶莹的霜花凝结,却恍然未觉。我不辨冷热地剧烈颤抖。这样冷,冷到连寒冷的感觉都要失去。
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这样晚,这样不合时宜?
天边似有一道滚滚的浓云掩来,不远处枯树残叶一阵微响。两边本来黑暗死寂的山崖突然亮起火光。漫山遍野霎时点亮,将重逢的悲喜交集瞬间击破。
裴青目色一沉,手按住剑柄,一手把我带到一旁,喝道:“全军准备迎战!”
火把蜿蜒,迅速包围长河两岸,形成夹击之势。行进之快,来势之猛,唯黑鹰军耳。
山崖顶端火光最盛,映出十二名黑甲骑士成鹰喙队形。当先一将立在浓黑帅旗下,白衣黑马,长枪指地,正是东丹王耶律楚。
“裴将军!”一将急报,“黑鹰军已包围山谷两边,以何策应战?”
青伸臂夺过部将手中火把,弹一眼火石,拨旺焰心,陡然高擎,照亮山崖顶端马背上的对手,一字字清晰吐出,“擒贼先擒王!”说罢,将火把扔上柴草堆。
风雪太大,火焰一时未能成势,明灭不止,徐缓向上蜿蜒,却渐至熄隐。裴青却也不管,他眸光似暗红的毒芯嘶吐,“契丹狗贼劫掠和亲队伍,践踏大周尊严。”他紧紧拥着我的肩头,目光中分明还荡漾着重逢的惊喜,“我一直深恨那时未能保护你,上天竟为痴心所动,再将你赐还。弄玉,今日消灭这狗贼,为你、为裴家报仇雪恨……”
我听着他每一个字,心底却越来越凉,凉得无可转圜。青将我轻轻转身,护过一边,不要我见到烈火焚人的惨烈。
“不!”我霍然从他怀抱中挣脱,仰首注视架上已被恐惧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子,即使痛得说不出话,也只能死逼着自己开口,“青,架上女子……那是萧史的诡计,她并不是东丹王妃!”
青的眼神一晃,凝定在我的唇边。
“我……”寒风呜咽,裹着粗粝的雪粒,重重刮在脸上,打得双颊火辣辣地疼。我泪眼婆娑,“我,才是真正的……东丹王妃。”
他的双瞳蓦然紧缩,“你?”
我立在他面前,像一个无耻的罪人。身后好像有一个无底的深渊,有无数双手从那里面伸出,死死地拽住我,要将我拉扯下去,坠落其中。
“是真的……劫掠和亲队伍的不是耶律楚,是耶律炀。他烧死了我的侍女真真。我为东丹王所救……”
我说不下去,不知怎么道出我和耶律楚的种种。怎忍心再在青的心上划一刀?我还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
青久久凝视着我。我无法形容他的容色,因为他根本就毫无表情。可是这如同面具一般的毫无表情却生生地叫我心碎。那么长的寂静,我几乎能够听见青的心,是怎样一滴一滴地沁出血来。
他忽然自言自语,混合在风中的声音这般喑哑,“定是这狗贼逼迫你的。”
我僵立着,任雪粒擦得双颊生疼。突然地,就想起了同青的分别,他苦求我一同远走高飞的那夜。
“不退契丹,边关百姓流离失所,惨被屠戮;不退契丹,大周国基不稳,国威无存。我是父皇的女儿,大周的公主,为家为国,我不能逞一己之私……”
那时我的大义之言,仍掷地有声。
“若那时你不回来,我就去边关抢你回来,偷你回来……”
那时他的深情,可消融霜雪。
临别画面仿若就在昨日,那个吻,那滴泪,那支紫玉笛钗……然而今日,已物是人非。
“没有逼迫,”我说,“是我爱上他了。”
青看着我的双眼,慢慢地,隔着雪帘浅淡一笑。如此稀薄的笑意,像风雪中即将熄灭的残焰,没有丝毫暖意。
“对不起,青……”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休无止地掏挖着,直到五内俱空。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我,根本不该出现。
就在同时,对面山崖上随着一声尖锐哨响,数千骑兵忽然冲下山谷,顿时,白浪翻腾,马嘶人吼,如雪崩般扑向河边长滩。静然无声的黑夜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撕裂,四周骤然陷入狂乱中。
裴青忽然一醒。他扬手叫来两名士官,把我交给他们,“保护公主!”语音冷到极致,但转身时,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湿润晶莹,折射着火光的灼意。
他举步走进将士中间。一名副将从怀中掏了只锡制酒壶递给他。他仰首饮下一大口,对身周将士厉声道:“驱除契丹人,就在今日!”
众将目中露出酣战的渴望,齐齐喝道:“誓死一战!”
裴青默数着距离。五百丈、两百丈、一百丈……他缓缓将剑指向前方,一声急令:“放箭!”
喊杀声层层涌起,箭矢在黑夜中飞去,黑沉沉一片,暗夜里响起马匹的嘶鸣,伤者坠地的沉重与垂死的呻吟。但是余下的契丹骑兵攻速不减,一直冲到周军防卫圈之内。
“钩镰长枪!”裴青喝道。
周军步兵一手举盾遮护,一手握枪平刺,长枪掩护下伸出利刀狠砍马腿,一旦契丹兵坠马便是贴身肉搏,惨烈厮杀,如此有力地挡住骑兵一轮疯狂的冲撞。
然而黑鹰军凶悍之名并非虚传,一波未平,后一轮攻势已起,骑兵阵列严密,在盾牌的掩护下,像一块黑色巨石向前碾压,意欲将周军步兵生生踩为肉糜。刀扬起满天血雾,瞬间便洒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凝固成片片猩红,却又被随之而来的无情铁蹄踏为齑粉。
近战,步兵渐露颓势,力有不支,防守阵列被撕开一个豁大的口子。
一将自战阵退下,飞奔至裴青足下跪倒,“将军,黑鹰军来势凶猛,恐难抵挡,不如退回鹿儿关内据守!”旁边数名将领也怕是吃够了黑鹰军的苦头,频频点头。
裴青的目光扫过众人,冷声道:“众将休惧!黑鹰军纵强,没有耶律楚,不过是一盘散沙,我之所以不藏于关内,就是要在此处与他一决雌雄!只要耶律楚一死,淮南王外围主力消灭黑鹰数万散勇当易如反掌!”他一手按剑,吩咐脚边跪倒之人,“去阵前喊话,叫耶律楚来给他的王妃收尸!”
我大惊,“青,不可、不可……”
裴青背过身去,向着看不见我的方向。他的脊背,如同一把孤傲的直剑。
我黯然神伤,热泪将倾,只得仰头,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这样的风雪之夜,竟然还会有月亮,然而薄薄的一刃惨淡的光,照不亮大地一隅。雪扑簌簌地下,在我们两人中开了无数的冰雪梨花。
“将军,黑鹰军停止进攻,耶律楚已按约来到阵前。他道,若他的王妃少了一根头发,就要把鹿儿关变作鬼门关!”
裴青手按长剑,眸子一寒,“来得好,我正想会会契丹第一勇士!”
“青,他是来救我的,你把我交给他便是。”看他果决之态,心在无底的深渊里急坠。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挡住他的脚步,“你们不可刀刃相见,他可是你的……”
我几乎将一个惊天秘密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发现身边还有那么多将士。
这场兄弟相残,难道真无可避免?
“青,往事已矣,求你从仇恨里走出来吧。你还有妻子不是吗?大周最美丽高贵的公主,一直爱你、保护你的宣城……”
“保护公主!”青用一声怒吼打断我的话,立刻有人捂住我的嘴,拖曳着把我带到一边的角落里。
这时,马蹄疾驰,耶律楚已到。他果然没有把一直生死相随的十二骑带在身边,自己飞马跃过周军的盾阵,直扑火刑架方向。
周军早有准备,一根粗长的绊马索陡然自雪地里出现,勒向他胯下坐骑。绝影在飞速奔跑下不防,前蹄猛然跪倒在地。
一阵晕眩,窒息感若绞索般层层缠上脖颈,我紧握拳头,强力支撑。
耶律楚却毫无惧色,手中长枪笔直插地,猛地一提马缰,硬生生把跪伏屈膝的战马勒得人立而起。绝影仰鼻,一声长嘶,跳过绊马索。
周军火把的包围下,耶律楚高大的身影在战袍下透出威严与杀意,“裴将军,本汗依约前来!”
裴青站在前方雪地中央,手执利剑,“好!一决生死,只需你我二人!”
耶律楚抬头望向火刑架上,火把照不见高处,只能依稀辨认出人形。那女子怕是连冻带吓,早已昏厥,此刻悄然无声。他沉声道:“先放了她!”
裴青早有准备,“只要赢过我手中的剑!”
一阵逼人的死寂,周围的周军将士,远处的黑鹰骑兵,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只有两个人的战场,却杀气陡盛。
打破死寂的是耶律楚清冷的声音,“一言为定!”他下马,取剑,为近身之战,解下沉重的头盔。
他的面容显现在火光中时,周围忽然传出一阵窃窃私语:
“快看!”
“啊……”
“除了高点,跟裴将军简直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像是本家兄弟……”
“不会,这鞑子是契丹人啊。”
“真是奇了……”
……
站在他对面的裴青自然看得最为清楚。他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双眸中涌起无法掩饰的惊疑。
一样的白衣战袍,一样的俊秀眉目,一样的刚猛无俦……甚至连从容静立都是一样的姿势。风雪飘摇,吹得他俩衣角掀飘,杀气四溢。
长剑出鞘同时,响起的清鸣惊破这暂时的静谧。剑起处,带动酷冷的寒光,挟着万钧雷霆之势迎面劈向对手。一轮交击过后,被狂烈的内息所逼,两人齐齐向外退了一步。
雪幕突然间横飞激荡。夜风残雪随着招式的进退呼啸纵横,乱影丛生。雪地上的对手剑剑狠绝凌厉,毫不留情,惊得人几乎不敢目视。
剑气之间,裴青眼中的杀机利如冰刃,耶律楚面上却如笼严霜。我注意到,耶律楚是左手执剑,右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白布,而裴青很快便发现了他的弱点,手中剑光暴涨,攻势更盛,招招直袭耶律楚右路。
数招之后,耶律楚便频频后退。一时裴青已占上风。人群中有人禁不住爆发出叫好声,隐隐夹杂着对契丹人的轻蔑。我却胆战心惊。以耶律楚的武艺,此刻不过使出六七成力。若他有心隐藏右手伤势,裴青绝不会在几招内便发现。故意露拙,耶律楚必有后手。反观裴青,他孤注一掷,想要速战速决,招招大开大合,剑锋迅猛,极耗内力。
终于,裴青出招太快,连接处稍有破绽,耶律楚立刻剑法一变,忽现凌厉凶狠。他身形一纵,凌空翻转,一剑劈下。裴青长剑上举,硬接了一剑。耶律楚身形再度弹起,身剑合一,如同闪电一般刺向裴青。这一剑他显然是全力而为。裴青忙举剑横挡。
一声脆响,裴青手中长剑已一折为二。
这一声断击,摧肝裂胆。身体里每一处都被震痛,那种痛几乎是无可言表的,一寸一寸地钻入骨髓。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们。我憋住气,身子软了下来,显出晕厥过去的样子。一直捂住我嘴的人不由慌了神。
“公主。”他轻声唤我,松开了手掌。
我软软的身子依靠在他身上。右手正垂在他腰间。就在这人伸手想把我的身子转过去看看情形时,我唰的一声抽出他腰间之刀。
此人异常灵敏,马上钳住我一只手臂。我无法挣脱,但又必须挣脱,只得一边厉喊:“放手,你竟敢挟持公主!”一边举刀砍向他的手。
这人本能地一缩手,却不敢伤我。我趁他迟疑,拔腿便跑。
雪地中央,耶律楚正执剑向裴青刺去。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裴青手中只剩两截断剑。而我,完全没有考虑的机会,只能扑到两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