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本章字节:14060字
“玉妃娘娘,李掌事和孙掌事求见!”
阿君忙附耳道:“那日大汗说协理天福之人,便是此二位了。”
我听了,忙整肃仪容,从寝宫来到正殿,果然见两位中年夫人垂手而立。虽衣着朴实,却都是气度不凡。我笑着责备侍女,“怎不请夫人们坐下?连茶也不倒?丫头们越发懒惰了。”
两人听言,忙回道:“是我们自己立着,娘娘错怪她们了。”说罢要给我行跪礼。
我忙上前拦住二人,“万万不可,可要折杀我了。常听大汗夸赞二位夫人德高望重,正想着明日亲自去见,谁知夫人们竟先来了……”
两人忙说了许多不敢当的话。
强拉她们坐下,一旁侍女早端了茶来,我便亲自奉上。两人不敢受。我劝道:“这杯茶一定要喝。我年轻愚笨,今后若不想招人耻笑,实在需要二位夫人相助。再推让,便是不肯尽力教导我了。”
她二人听了,这才受了茶,喝了一口,都极力称赞。我告诉她们:“这茶昨日方得了。名字倒有趣,叫做云顶雀舌。夫人们若喜欢,都带些回去……”
两人都称谢不敢受。阿君早已张罗侍女们取来,每人还各有一对金镯子,两件上好的狐裘,“这是狐狸腋子毛制的,比别的更暖些。”
两个掌事都笑道:“玉妃娘娘出手真是大方。我们是专来送贺礼的,如今却拿不出手了……”
我直摆手,“您二位的贺礼可一定要收。不给我,也要厚脸皮讨呢。”
两人忙笑着取了出来。
李掌事是一个镏金石榴摆件,里头包着点点红宝石,取的是多子多福之意。我瞅了她一眼,脸色微红,“这个石榴……真是好呢!”
她也道:“有大汗护爱,娘娘定是多子多福了……”
孙掌事奉上一块玉坠,通体透亮,中央却含着一缕碧色。我着实喜爱,便自己挂在颈间,又再三道谢。
见她二人仍坐着说话,心下猜是有事相求,便屏退左右相问。
果然,李掌事道:“无事不敢叨扰玉妃娘娘。我二人今日来,确实为一件棘手之事……”
我点点头,“夫人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尽力。”
李掌事谢过道:“都是她们办事不力,让娘娘册封大典出了纰漏。这事原没脸来求玉妃娘娘。”
我知道她说的是册封仪式上珠链断裂之事,便柔声道:“只是意外,我并不计较。”
李掌事叹了口气。我有些奇怪。孙掌事忙赔笑道:“大汗将几位负责仪礼的管事都问了罪。她们是该受罚,只是都有些年岁,下在狱里失了脸面不说,也吓得不行。听妃离宫内外当差的都说娘娘虽年轻,却极仁厚。我们原和她们一同当差,只好来求娘娘看两个老脸,替她们向大汗求个情。”
李掌事也忙跟着说道:“我们看这宫里,也只有娘娘您开口,大汗才肯消气……”
我向她们莞尔一笑,“夫人真是见外,您二位所托之事我自当尽力的。”
她们没料到我答应得这样爽快,都十分高兴,“毕竟是娘娘您的册封仪式,出了这样的乱子,竟不怪罪她们。”
这话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一条珠链子……但我也只能劝劝,能不能成,还得看大汗哪。”
两人已是喜不自胜,连声称谢,都道必成。
起身告辞时,我一直送她们至宫门外,才道:“今后需夫人们帮衬之处还很多,还望多多提点我才好……”
二人满口应承着去了。阿君在旁抿着嘴笑,“做娘娘,主子真是无师自通呢。”
我也自嘲一笑,“这是大周宫廷里从小栽培的,骨子里带着呢。”
二人方走,不多时耶律楚便来了。我忙到宫门口迎了他,又替他脱了外袍,换了内宫里的宽松衣裳,再亲自倒了茶端给他。
他喝着茶,我便替他一下一下捶肩膀。真要求情,却斟来酌去不知如何开口。他也不说话,只拿眼睛上下瞅我。
我有些心虚,不由走到镜子前照了照,“没什么不对呀?大汗为何只看着我……”
他慢悠悠喝口茶,道:“小妮子今日这般贤惠,真是少有。无事献殷勤,定有不对。”
我不甘心被他看破,犟嘴道:“大汗总说我任性,现在贤惠些不好吗?”
他微微一笑,“脸上都写着呢。说吧,你想要什么?”
于是我只好说道:“听说为前日册封仪式上那链子断了的事,大汗要处置几个管事……”
他不答话。我走过去跪下,伏在他膝盖上,“不过是条链子,不值什么,我也不甚喜欢,饶了她们吧。”
他唇角一抿,语气不容商榷,“其他事可以出娄子,这事不行!”
“不是她们的错,是我自己弄的……”见他态度坚决,我便想着糊弄过去。
他看着我,心思莫测。
我只好继续编,“是我自己不小心,指甲钩破了金线,才散了……一点小事,不用把管事的下狱吧。”
很疼的一下,额头便吃了一个栗暴。“哎哟!”捂着额头抬起眼,却正对上他的眼睛,眼底似有波光重影,那样深刻的痛楚,渗入无底深潭。
他生气了,一言不发。用膳时也只有杯盘轻微的响声。仆役们察觉气氛不对,收了盘子都忙着退出去。
寝宫里更静了,似乎连呼吸声都能听清。他立起身来。我已做了多时泥胎木雕,以为他要走,大大松了口气,慌忙要去开门相送。谁知他见了我的举动,愤愤然走到床边,转过头来厉声道:“过来侍寝!”
我吓了一跳,不敢近他身,只低头慢慢拿脚在地上蹭过来蹭过去。他不耐烦,几步过来扯住我,嘶的一声,这一扯把我的衣襟撕破了。
“大汗!”他的粗暴吓坏了我,忍不住低声求饶,“求你轻些吧。”
“册封仪式出了这样的纰漏,实在不吉……你还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真是可恨!”
他语气汹汹,我却察觉到其中深情,心内一窒,“我错了,大汗……我并非若无其事……发生了那么多事,太辛苦。只希望这件事平安化解。我的册封不要染上他人的怨恨……”
他搂紧了我,微微叹息,唇落在我的唇上有一瞬间的冷意。我伸出双手回抱住他。他的吻这才变得温暖,动作也温柔起来。
激情褪去,我们静静躺着。我转过去对着他的侧脸,朝他的耳朵吹气。
他轻轻斥道:“死丫头又淘气,做什么呢。”
“吹枕边风。”我说着,又吹了几口。
他轻轻笑了,“谁告诉你枕边风是这样吹的?”
我认真道:“听说枕边风威力很大,有求必应,今日试试:你不要处置那几个管事了吧……我要掌理天福,大汗看我面子宽恕她们,众人自然感激我,这也是为我积威呢。”
他大约是困了,怕我再吹他,嗯了一声,伸过一条手臂让我枕着。
我偎到他怀里,小声道:“你以后……不要对我发那么大脾气……很吓人……”
他半晌没出声。
“你不懂,”深夜的迷蒙里,许久后他含痛的声音才又响起,“大婚时,素颜在饮交杯酒时跌碎了酒杯。那时我并不在乎,后来才知道……有多不吉。”
原来这样生气,还是因为素颜。我忽然眼角酸涩,泪停在眼梢,良久,一滴,惊破缠绵的梦境……
第二日耶律楚去上朝后,萧史带那位大周名医进宫来看我,又将近日前朝之事说给我听。耶律楚准备重修萧错之坟,又提拔不少渤海萧氏一族的青年子弟。萧史因武艺非凡,被令在斡尔朵军中任职。
这位医生五十开外,自称姓庄,容貌清癯,一袭灰色长衫衬得他分外儒雅。他自称二十年前在宫里做过御医。但我年纪还不到十八,自然没有见过。我将左右屏退,伸手请他号脉。庄太医把着我手腕足足两盏茶时间才放手,“再请一请……娘娘的舌相。”
萧史在一旁忍不住催问道:“庄太医,你看娘娘之症……”
庄太医道:“还要得罪娘娘,请忍耐片刻。”说罢叫我放下发辫,取一根银针扎进头顶百会穴。我咬牙忍着疼。少时他取出一看,银针染血,已凝成黑色。
庄太医双眉一蹙,“恕小人直言,娘娘这不是什么咳血症……是中了剧毒啊。”
萧史颔首道:“太医果然医术高超,只请您救她一命。若能解毒,多少酬劳不在话下。”
庄太医却连连摇头,“这毒时间不短了吧……恐已侵入五脏六腑,伤了身体根本……”
萧史大为失望。
我虽已知无救,听得他言还是身体凉了半截。三人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请问太医……我,还有多少时间?”良久,我才收摄心神,启唇相问。
庄太医只微微沉吟。
“三个月?”
还是一片死寂。
“一个月?”
庄太医面露惋惜之色,“娘娘头顶银针已黑,但有刺激,便可能毒发。若中毒当时医治,会容易许多,拖到今日……”他捋着胡须,面有愁容。
我侧首望向窗外,强捺下胸口凄怆。
萧史又问:“难道……没有其他法子了?”
庄太医站起身来,自医囊中取出一包银针,“为今只有一法。先以银针封住娘娘周身血脉,使毒气无法游走,同时辅以药材,再图解毒之策吧……”
我步入帐后,解开衣衫。庄太医口述,医女为我行针。尾闾、章门、肺俞、命门……三十六个穴位全部一一封住。
“最后一穴小人亲自施针。”他取出一枚寸长骨针,叫我撩起长发,从颈后发际缓缓扎入,异样疼痛。我咬牙忍着。
“此针封住的是身体之血海源头——幽冥穴。针要留在娘娘体内,不可拔出。切记,针在人在,针出人亡……”
诊治完毕,又计议一番。为免生事,决定不告诉耶律楚。我掩去面上忧色,收拾心情。耶律楚来后,只告诉他太医为我医治咳血之症,兼调养身体。他见庄太医颇有气度,又听我赞不绝口,也十分高兴,留他在宫中方便每日请脉。
每日等着耶律楚来渐渐成了我的习惯。这日他至戌时仍未来,叫个管事的去问,回来道还在军帐里。我吩咐厨房做了几样小食,叫侍女送去。待她将出门,又叮嘱道:“请大汗趁热用,不要只摆着,放凉了再用伤脾胃。”
这侍女也不过十来岁,吐吐舌头说:“大汗威严,奴婢不敢说话……”
我终不放心,便自己换了衣裳去。
到了军帐外边,叫管事的进去通报,出来却道律妃在。我欲避过,转念想来既已回了,便也就坦然入内。
果然见律妃在帐内坐着,耶律楚正一面用膳一面同她说着话。我把食盒摆在旁边案上,上前行礼。她怀孕时间不久,还未显形,打扮倒是素淡多了,也未施脂粉,脸上黄黄的。见我来了,立刻站起来招呼道:“是妹妹来了。”
这声妹妹,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册封后我按礼当去拜见她,因死狱中之事一直未去,今日倒是第一次相见。
耶律楚做手势叫我也坐下,接着对述律赤珠说道:“你不说,我竟忘了三日后是你生辰。”
律妃温婉道:“大汗以军国大事为重,我每日安心养胎罢了。只求那日大汗恩准我母亲与舅母进宫来陪伴,便好了。”说罢低垂了头,到底有些郁郁之色。
耶律楚见她不快,也有些不自在,道:“不妨,明日便筹办,时间急迫,只能简薄些。等你诞下子嗣,再隆重庆贺。”
律妃这才现出一点欢喜之色,眸中一闪,忽向我道:“妹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语气便有些生硬,“我的生辰有什么要紧。”
律妃轻叹一声,道:“是我性子急躁。当日听了些下人的挑唆,才误会妹妹。若早知道你同萧总管这些曲折关系,也不致闹得不可收拾。我这些日子也常后悔,只是有了身子,不方便来向妹妹赔礼……”说着眼圈有些红,起身自己倒了茶,“我虚长你几岁。你若仍愿叫我一声姐姐,今天在大汗面前,我给妹妹倒茶赔罪。”说罢便给我屈身。
她怀着身子,动作稍有些迟缓。我慌忙伸手架住她,脸上只维持了淡淡的疏离之色,“倒茶赔罪不敢当,过去之事我已忘了,只望今后莫再生是非。”
她有些尴尬,讪讪道:“妹妹所言极是。你虽不计较,但宫里人未免有些猜测议论。众口铄金甚于利刃,不知又要传出些什么浑话来。只有让宫里宫外都看见咱们和睦才好。”她又向耶律楚道:“借我生辰,正好与妹妹尽释前嫌……”
耶律楚也点头道:“如此很好,交李孙两位掌事协办生辰之事。三日后在天兴宫开筵,并准你所请,令你母亲与舅母入宫同庆。”
帐内灯火摇曳明闪,映出律妃脸上柔润的光晕。也许是腹中小生命使她带着不同以往的温柔,有一种心满意足的祥和。猛然间,就很羡慕……不,是极端的妒忌,牢牢地抓住了我。她的孩子,会不会很像耶律楚?若是个男孩,会不会发怒时也眯了眼……会不会动情时眸中也闪烁着蓝紫色?……我却不能成为母亲,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不能怀抱着自己的孩子,亲吻他、逗弄他……
我转开脸,偷偷拭去眼中迷茫的泪。自感有些失态,便起身向他们行礼告辞。
耶律楚很自然地道:“你再等等,一同回去。”
这话一出,律妃立刻站起来,“不早了,是我该去了。”说罢要向耶律楚屈膝。
耶律楚忙挽了她的手道:“你身子要紧,礼都免了,我叫陈总管送你回去。”
待律妃走出军帐,耶律楚才回转身道:“方才是怎么,竟哭了?”
我鼻翼微动,有难抑下的酸意。
他眼光停留在我脸上,含了笑,“小妮子……难道是吃醋了?”
我轻轻呸了一声,“没有,我怎么敢,大汗爱给谁庆生便给谁庆生……”
他伸手刮我鼻子,眼光掠过我放在案上的食盒,“是给我做的?”说罢自己走过去掀开来看。
我见桌上还有些用剩的晚膳,料他再吃不下,便赌气道:“早知道不给大汗做了,横竖也有人惦记着……白浪费了这些点心……”
“这促狭鬼,总不肯说一句好听的!”他轻轻斥着,眉目间却甚是舒畅,又问我道:“方才赤珠倒提醒我了……真真今年多大了?生辰又是什么时候?”
萧史教我的谎话里,没有说到生辰。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低了头绞裙边。
他以为我还在别扭,过来环住我的腰,“你告诉我,我决不忘记。”
我一启唇,诚实以对,“我是四月十七的生辰,快十八了。”
他微笑,“四月甚好。到那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有咱们俩,你一定欢喜!”
我的心舒展开来,像温水里小小的白菊,不禁也问道:“那大汗生辰……是什么时候?”
“告诉你可以,可要问你讨一样贺礼。”他的双眼轻轻点亮,竟带了些许孩子气。
我忙不迭点头,头上的珍珠穗子轻轻打在耳侧。他替我理一理,才道:“我的生辰很巧,正是七夕。”
“啊?”我惊叹道,“哪有人七夕节还在生孩子的……”话未说完,他唇边已勾起弧度。我说了一句傻话,脸上飞起红杏,也抿嘴含笑道:“大汗想要什么贺礼?”
他认真道:“真真替我做件衣裳,将来我出征时好穿着,就像有你在身边。”
我顿时傻了眼。做衣裳,我的天啊。我女红实在很糟!七夕没多少日子了。以我的能力……我平生杰作,便是在掖廷狱中给青绣的额带。那时抱了必死之心,拆了绣、绣了拆,也足足绣了近一月方成……
正想着,却见他已微微蹙眉,眉下还印着淡淡伤痕,“真真……不愿意吗?”
我埋首在他胸前,呼吸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他平日衣着样式虽简单,实则颇为讲究,胸前的鹰状纹样也甚是精致,磨刺着我的面颊,“我是……愿意的。只是小时候天上巧姑没赏我针线功夫,如今粗手粗脚的,只怕……”
他抚着我发丝,话语如一片轻云罩上我全身,“只要是你做的,我便欢喜。”
一缕暖意缭绕在我的心头,化作轻盈的泪滴,轻轻落上他衣襟。
伸手量他长袍腰带长度……他眉梢轻轻一动,复了然道:“今日……真真……想在这里吗?”
我大羞,忙撒了手,脸上卷上一阵阵热浪,“大汗说什么呢……我只量量尺寸!”
他闻言失笑,眸中半是玩笑半是引诱,“这样怎么量得准?去宫里,我脱下衣裳来你细量各处尺寸。”
说干就干,为了做件衣裳,第二日便在妃离宫里闹出老大动静。上好的料子择了不下百匹,择不中一匹映衬他的容貌。各式的纹样细细选过,选不出一种堪配他的风度。等到鸡飞狗跳,才终于挑中了一匹海水蓝的湖绸。他平日常着黑衣,我要做件不一样的才好。心中想着,便觉微甜。
夜深。他手中兵书徐卷,我膝上衣料铺泻。灯火明灭,点点微光散逸,融入这淡定温馨的空间,透出一抹幽静和安闲。
举剪切划,裁出袍身细致的弧度。飞针引线,绣起袖口飞展的黑鹰。他屡次催我先睡,我却执意要将花样绣完。在内外两层的衣襟里,是我偷偷绣下的文字——
“我是弄玉。”
不想带着欺骗离开,我要在这最后的时间里留下一点告白,期待有一日他能发现,虽然那时我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