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烽火台里，大哥脱下他的大衣，铺在了赵大柱边上，把被面里包着的猴子放在大衣上，按着人形摆放好，把大衣扣系上，然后坐下来，掏出酒壶，摇晃了一下，打开盖举起来，张着嘴接着滴出来的一两滴酒。

三个人就这样看着大哥，谁也没说什么，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说不出话来。

两滴酒在大哥嘴里，像是一大口一样，大哥咽了下去。小声对郑连说：“老六，注意警戒，看住东面的石缝，别让小鬼子把咱们给玩了。我清点一下弹药。”大哥嗓子哑了，说话声音沙沙的。说着大哥把四挺机枪和几支步枪都拿了过来，又把弹药箱都搬了过来，说：“机枪炸坏了一挺，还有三挺。步枪都没事儿。子弹还有一千多发，手雷还有四十多枚，手榴弹还有五十多颗。迫击炮弹还有八发。这就是咱们的全部家当了。”

郑连给赵大柱、钱财、猴子头脚都盖上了。回到了东窗口，朝下面看看。上来的日军都没带武器，正在往下抬尸体和伤员。一百多具尸体，还有些重伤员，山上本来就没路，有些被打死在树丛中，也够他们找一会儿的，看样子，没两个小时真抬不完。

大牛躺在那儿对秀才说：“七弟，你们有钱人家，当兵干啥呀？不像我们这些穷人，就为了点军饷。”

“要是小鬼子不来，说啥也不当这个兵。可眼下不一样了，国都没了，哪有家呀？更别说钱了。东三省的学校，都在教日语，慢慢地，中国话都得不让说了。这不是亡国的事，这是要咱们亡种啊。这个时候不当兵，那还是男人吗？有点血性的男子汉哪个不去当兵报国呀！”秀才有些激动，喘气有些费劲了。

“七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不明白，想问问。千万别生气，我就是不明白。”大牛有些不好意思了，“七弟，你放心，我当了兵，就得像个兵样，这最后一颗手榴弹，留给自己，死了也不能当小鬼子的俘虏。咱丢不起那个人。”

“三哥，我不是生你的气。咱们是兄弟，我是恨自己不争气。恨我爹他们，那么些军队，都跑哪去了？”秀才更激动了，一阵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他忙用袖子擦干净嘴，又用土把血埋上。

天渐渐地黑了。

日军抬完了尸体，天全黑了下来。日军没有再进攻，又在山下点上了篝火。

大哥在灰火里埋上一些土豆，用钢盔烧了开水，重新用门帘子挡住了几个窗口。烽火台里暖和多了。

大哥爬到上面看了一会儿，下来了，小声对郑连说：“我去埋几颗绊雷，你看着点下面，有动静马上开枪。”说着爬出了南门，转到了东门的石缝，下去了。

半个小时后，大哥回来了，告诉郑连，埋了八颗绊雷。至少，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了。

“大哥，那用不用站岗了？”

“不用。把火点旺点，我找两个站岗的。”说着大哥在通风的地方把枪刺朝下面扎下去，在上面放件破衣服，风一吹，那衣服就飘动起来。衣服的影子映到外面，就像是有人在走动一样。

“老六，底下有绊雷站岗，上面有衣服站岗。放心睡吧，明天还得和小鬼子打呢！”大哥说着拉过被子，包在身上，抱着机枪，靠着东北角墙上坐下了。

郑连在东南角上，披着被子，抱着枪也坐下了。

大牛说：“你们俩睡吧，我干不了别的，听个动静还行。”

秀才说：“我们哥俩站岗。有动静我们就扔手榴弹，放心吧，要不疼得也睡不着。你们哥俩省点体力。”

大哥说：“都睡吧，没事儿。”

大牛说：“疼，睡也睡不着。”

秀才也说：“疼。”

钱财、猴子、赵大柱牺牲了。大牛、秀才受了重伤，只有郑连和大哥两个有战斗力的了。看大牛和秀才的伤坚持不了几天，别说是没医没药的，就是吃的也快没了。天又这么冷，他们又流了那么多的血。可是这个时候突围，一人背一个伤员，别说是下面有鬼子围着，就是没有鬼子围着，也难把他们背下去。郑连不断地朝南山看着，要是没人来救，突出去是不可能了。可南山上黑黑的山脊，一点动静也没有，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上，还有不断闪烁的星星。他不信就没人帮了，至少部队应该想着他们。可眼下，除了阵阵北风，还有月亮星星，地下的篝火，没人能看到他们。山下的小鬼子，天一亮就会来进攻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明天，他们能挡住日军的进攻吗？

大哥拿起酒壶晃了两下，打开盖闻闻，从布袋子里拿出一块冰，一块块地往酒壶里装。装几块后，他把酒壶放在火上烤着，烤一会儿晃几下，再接着烤。直到他确认壶里没冰了，提着酒壶来到大牛跟前说：“来两口，暖暖身子。水酒。”

大牛接过酒壶，喝了一小口，把壶递给了大哥。

大哥把酒壶又递给了秀才，说：“来一口，暖暖身子。水酒也是酒。”

秀才摆了下手，说：“大哥留着喝吧！我喝了也是白瞎。”

大哥说：“喝了哪有白瞎的，来一小口，暖和一下。”

秀才接过酒壶，对着嘴喝了一小口，可是郑连看出来了，他只是和酒壶对了一下嘴，又把酒壶递给了大哥。大哥对着酒壶闻闻，盖上了，放进了怀里。他摸摸秀才头，又过去摸大牛的头，说：“发烧了。”

大牛说：“就是有点冷。”

大哥见郑连从箭窗不停地朝南面看着，自己走过去，用两个钢盔装上炭火，放在大牛和秀才的身边。大哥就坐在两人间的角上，左右看着两个人。

秀才烤着火说：“大哥，我和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大哥，你听我的，我就说。”

“大哥听你的。”

“你和六哥突出去吧，我和大牛在这儿守着。这不是逃兵，是去搬救兵。没人来救咱们，都得死在这儿，你们搬来救兵，还有一条活路。”

“不行，要去搬救兵，让老六去。我在这儿陪着你们。”

“不行，六哥一个人突不出去，还是你们俩一块才能保证突出去一个。”

“不行。”

大牛说话了：“大哥，你就听老七的吧。现在这是最好的法儿了，只要你们突出去，咱们才能得救。要不全完了。”

“不行。”

“六哥，你听我说的行不行？”秀才问郑连。

“不行。”郑连坚决地说。他们俩能不能突出去是一回事，只要他们俩一突，小鬼子必然会攻上来，那大牛和秀才就是个死。这是明摆着的事。真要是那样，他的良心真的过不去。在这之前，他会想法子突出去的，可是眼下，说什么他也不会扔下他们。

秀才说：“要是都守在这儿，咱们班就一个种子都没有了。”

大牛整个身子，除了手外，都失去了知觉。别说是走，就是爬都爬不了。秀才也站不起来了，身子一动，胸口就往外流血。别说是一个班的生死弟兄了，就是路人也不能不管。郑连知道秀才是为他们好，可这种无情无义的事，谁也做不出来。

大牛说：“把手榴弹都拿过来，我们能守住。你们俩就快突围吧。要是来得及时，我们哥俩还有救。这样靠着，是等死。大哥，老六，听我和老七的吧！你们快去搬救兵吧，就算是为了我和老七。”

大哥说：“兄弟，都别说了。只要守住了，部队上不会不管我们的。昨天晚上部队不是派人来侦察了吗？咱们就再等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部队不来，我马上想办法突围。”

郑连也跟着说：“就等一个晚上，部队肯定得管我们的。咱们团长不能把咱们丢在这儿不管的，那他们也太没良心了。还有杜长官，是他命令我们来的，他不能不管我们吧？再说咱们师就在南天门，离这儿也没几步。”

大哥说：“老六，你过来，照看点他们，我烧点开水。发烧了多喝水好。”

郑连过去坐在大哥的位置上，守在两人中间。大哥用钢盔开始烧水了。看着大牛和秀才，他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只能这么熬下去了。

夜太长了。南山上，古北口方向，一点动静也没有。日军的篝火还像撒路灯似的亮着，把帽儿山围在中间。秀才和大牛都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大牛发出了鼾声，只是那鼾声在嗓子里，像是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憋过气去一样。秀才安静，只有细看，才能看出鼻子有白色的热气喷出来。秀才发着高烧，脸色烧得红了起来，人也缩成了一团。如果这个时候部队来救他们，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把他们俩运到山下去，特别是大牛，背下去，那是不可能的了。没人能背得动。

古北口镇全让日军占领了，白天部队来救他们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有晚上了。郑连现在怕的是天亮，天一亮，今天就算是过去了。

星星，闪动着，让郑连的心跳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