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连忙把机枪抱过来，递上去。机枪可比他的步枪重多了，一个手举着，还真有点费劲。举上机枪，吴浩把他也拉了上去。上面没盖，周边是齐胸高的箭垛，灰黄色的大条石垒的。结实。

吴浩上了烽火台，端着机枪四下里转了一周，把机枪架在了东面的一个垛口上。他决定先在东面修个机枪阵地。他刚搬动了几块石头，赵大柱就在下面喊上了：“都下去，把弹药运上来。”吴浩本不想去，他要先修好阵地。可是想想，还是放下手中的石头，跟着下去运弹药了。

赵大柱没想到吴浩也能跟着下山取弹药。吴浩真要是不动，他也没办法。看来吴浩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这也是真的给足他面子了。

弹药取上来，大家又都累了一身的汗。吴浩还要上去接着修他的机枪工事。

赵大柱说：“都歇一会儿吧。”

从第一眼见着吴浩，郑连就看出他不是个新兵。可是什么来头，他也说不明白，只是感觉。他想班长自然也看出来了，就冲他敢和班长打架，敢伸手，也不是个新兵蛋子，至少玩过枪炮。听说东北胡子多，张大帅就是从胡子起家的，东北军里有不少就是靠这个起家的。说不定他就是胡子大当家的。

刚坐下，赵大柱说：“老吴，老新兵蛋子，我咋看你都不是新兵。看你这样，少说也是十年以上的兵龄。给弟兄们说说，来咱们中央军之前，干啥了？”赵大柱说吴浩是老新兵蛋子，是个玩笑话，因为赵大柱说话时带着笑，多少有点恭维的意思。他说话的这种口气、神态，跟班里其他人是从来没有过的。

吴浩想了想说：“老子今天跟你实说了吧，咱们上的这个山，是块绝地。真要是小鬼子围上来，他们上不来，咱们也下不去。就冲这，我告诉你们实话。老子是东北军的，部队打散了。为了打小鬼子，老子就参加了你们中央军，从大头兵当起。东北军叫新兵是大头兵，中央军叫新兵蛋子，一样。老子明白，这没啥。可我告诉你们，老子十七岁当兵，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副连长，连长老子都当了五年了。别说机枪，部队上的这些家伙事儿，就没有老子不会的。”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上尉领章，一杠三花。翻过来给大伙看，那上面写的是吴浩两个字。说完，他把机枪拿过来，盘腿坐在地上，把帽子往后一转，挡住了眼睛，三下五除二就把机枪拆开了。拆下的部件都放在腿上，接着，又把枪装上。一拉枪栓，子弹上膛了。关上保险，他把帽子转过来，看着班长，又看看大伙。那眼神，谁都明白，老子不是装的，牛。

几个人都看花了眼，都从心里生出了佩服。赵大柱也还是第一次看到能把枪玩到这个程度的，特别是机枪，他碰都没碰过。

赵大柱说：“老吴，老哥，真有你的。你是真人不露相啊！”他原想叫老新兵蛋子，可话在嘴边，他改了过来，“好样的，老哥。咱们班就靠你这机枪了。可我就不明白了，刚来的时候，你咋不说呢？”

“说啥？说我是逃兵？还是说我是连长？你们中央军征兵的时候有言在先，告示上都写了，不要东北军的人。别忘了，眼下这还是少帅的地盘。我知道，眼下你们中央军还得罪不起少帅，不管咋说，那也是几十万人马的少帅。就是蒋委员长也得敬三分。”说完这些，吴浩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天的新兵蛋子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老哥的部队呢？”班长问。

“别提了。上面让我们旅在凌源一线防御，冰天雪地的，我们修了好几天的工事。工事还没修好，小鬼子就打上来了。当兵的有啥说的，打吧！没打上一会儿，上面又下令了，撤！军人就是服从，咱也跟着撤吧。可是撤下来后，听说是团长降了日本人了，要改编我们。老子一听就火了，半夜里串联了一些不想当亡国奴的哥们，跑。可是往哪跑，小鬼子正想打承德呢。就直接往北平跑。一路上都是撤下来的东北军，乱套了，谁也不管谁，哥们几个也跑散了。跑到通县，听说中央军从南面下来打鬼子了，老子的这口气没出，就参加了中央军。只要是打鬼子，管他什么军呢！中央军要是不要咱，咱就去当西北军。冯老总的部队，打鬼子也不二五眼，枪炮不济，就用大刀片子。老子来了，第一回听新兵蛋子，老子就想削你一顿。可是刚来，老子忍了。别鬼子没打上，先把兄弟削了，让人笑话，说咱东北军打小鬼子不行，只会窝里斗。”说着他从身上拿下水壶，喝了一口酒。

吴浩亮了底牌，大家真的不知道叫他啥了。郑连在心里骂这些人，狗眼看人低，他早就看出吴浩不一般。多亏没叫过他新兵蛋子，打起仗来，还真得靠吴浩拉一把。班里有个吴浩这样的，至少不能吃大亏。

赵大柱说：“老哥，过去事儿，别记在心里，都是自家兄弟。我知道你壶里是酒，给兄弟们来一口。”

吴浩见把话说开了，赵大柱心里也没疙瘩了，说：“班长，那我先绑梯子去了。干完了，咱们也赌上几把，看看手气。”说着站了起来，几个人也赶紧跟着过去帮一把手。

做完梯子，架上去，正好。大家都争着往二层上。吴浩正要上，让秀才拉住了，说：“老哥，我是该叫你连长，还是叫你大哥呢？”

“落配的凤凰不如鸡，还啥连长啊，叫大哥。”

“大哥。”

“你小子不愧是秀才，真聪明。以后打仗跟着我，吃不了亏。”吴浩真的是喜欢他这个东北小老乡。

赵大柱在边上说，今后咱们都叫老吴大哥，都这么叫。

从这往后，大哥就是吴浩的新名了。

赵大柱站在台上，开始从西北的卧虎山，北面的大关、蟠龙山、将军楼、龙王峪看到东面的潮河支流的干沟。

大牛说：“班长，咱们这儿真险啊，小鬼子是别想上来。”

赵大柱说：“没听大哥说吗，那咱也别想下去。”

大哥说：“班长，让咱们在这儿守多长时间？”

赵大柱说：“参谋长没交代，看样子，时间短不了。少说得个十天八天的。”

大哥说：“班长，那咱们得准备吃喝拉撒睡呀，这么长时间，咱得准备过日子呀！”

赵大柱说：“饭，一会连炊事班给送上来。”

大哥说：“那咱们也得整点水和烧的，要不这儿到了半夜，还不得把都冻硬了，不用小鬼子打，全他妈得冻死个的了。”

赵大柱看看大哥说：“大哥，真是姜是老的辣。论当兵，你比我长，可这班长还是我当，但从今个起，这事儿全归你管了，我当家，你说了算。你看领谁去，就领谁去，你说咋办就咋办。多准备点。不过我告诉你，听说北平后援会还给咱们捐了皮大衣，不知道能不能分给咱们几件。”他又看看大伙说：“怎么样，班里生活上的事儿，就由大哥全权管理了。有没有不服的？”

四个老兵都被大哥刚才那手拆机枪给搞服了。再说了，人家原来就是连长啊，只不过眼下是虎落平阳，按理，班长都得听他的。

大哥对猴子和钱财说：“你们俩跟我下山。”

秀才一听下山，他也想跟着去。他去干啥，只有郑连和大哥知道，他是想去团卫生队看他的同学玉儿。可大哥去的是镇子里，团卫生队在龙王峪，两个方向。大哥没让他去。大哥喜欢这个学生兵，大家也是如此，受罪的活，都不想让秀才去。

正说着话，排长领着一个兵上来了。

排长上山的时候，谁也没看见。没人注意南坡，那是后院。待排长到了东面大石缝的时候，大家听到声音，感觉有人上来了，正巧，大哥领人要下去。

排长上来指了一下赵大柱，喘着粗气说不上来话。但从脸色上看，排长是不高兴了。原本就瘦小的排长，弯腰喘粗气，人显得更加瘦小了。大家都站在那等排长喘完这口气，看他对班长说啥。可是排长显然也急，又抬起右手，指着赵大柱问：“为啥为啥没没没放警戒哨？”

赵大柱：“报告排长，上面放一个，下面放一个。”

“提高警惕性，旅长让在这儿放上一班人，一是观察哨，二是关键的时候，守住这儿就能救全团的命。咱们全团的退路，就指望你们了。日夜都加双哨，一点都不能大意了。特别是这东北，防的就是小鬼子抄咱的后路。周边的地形都看了吗？”

排长没再追究放岗哨的事儿，赵大柱说放了，那就是放了。因为，接下来的事更重要。

“报告排长，看了。”

“知道哪是哪吗？”

“报告排长，叫不出名来。”

“这不怪你们，走，上去看看。”

赵大柱在前面领着，说：“排长，从这儿上，这是我们刚绑的梯子。”

上了烽火台，排长让跟着他的那个兵拿出一张手绘的地图来，他指着西面开始说：“你们班的位置，正是咱们团撤退的必经之路。要是日军占领你们阵地，咱们全团就没了退路，全给关在沟里面了。二道防线，是从古北口镇南山到将军楼这一条齐长城，是我们旅一四六团防守。都听明白了？”

赵大柱说：“听明白了。可是排长，这地图能不能给我们留下。”

“留给你们。还想要点啥？说。”

“望远镜。”赵大柱指了一下排长拿的望远镜。

“给你。还有啥？”

“报告排长，没有了。”赵大柱刚说没了，大哥拉了他一下。赵大柱马上明白了，可是他想不出要啥。

大哥一个立正，敬个礼说：“报告排长，要是有迫击炮、掷弹筒啥的，可以给我们点。我们没有远程的武器，日军从东边路口过来，我们不到眼前打不了。要是有门炮，我们可以火力支援前面。”

排长看看赵大柱，又看看大哥，说：“新兵？可我看你比我这个当排长的知道的还多。炮，别说是我，就是连长、营长也没有炮，团里就那几门迫击炮。想要炮，东北军有，关东军有，上他们那借去。咱们军的重武器这几天就运过来，别急，大炮会有的。你叫啥名了，听你口音，东北人吧？”

“报告排长，吴浩，东北奉天人。”

“好好干，打好了，咱们打过长城，收复了东北，你就可以回老家看看了。”

赵大柱举起手喊道：“听排长的，打过长城，收复东北。”

大家都举起手跟着赵大柱喊：“打过长城，收复东北。”

排长看看大家说：“守住阵地，没有长官手令，不许后退。这是死命令，否则，按军法临阵脱逃论处。”

赵大柱说：“坚决执行命令。”

“那我走了。有事直接打电话给师部、团部。你们现在就归师部、团部直接指挥了。一步登天了啊！”排长边说边外走。

排长走了一会儿，大哥领着两个人也下山了。

七个人走了三个，赵大柱说：“大牛、郑连在上面观察。秀才，跟我下来，收拾一下，看看晚上咋住。大哥说了，咱们得在这上面过日子。”

从班长的口气中，郑连感到大哥在班里的位置了。别说是他们四个，就是班长也不能不拿大哥当回事了。郑连觉得只要有吴浩这样的老兵在身边，就多了一分生还的希望。但是只有吴浩心里清楚，这里便是绝地，绝处逢生的希望很渺茫，说不定这里便是他们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