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说的，班长，我和大牛谁也没睡，就是大意了。”钱财知道错了，始终立正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大哥一边拨动着火，一边说：“可别大意了，站岗是给全班站命哪！这要是让小鬼子摸进来，谁也没好。小鬼子夜袭的本事可比我们大多了。咱们晚上行动，都知道穿黑衣服，可小鬼子看着雪地，他们就换成了白衣服，小鬼子多鬼呀。弟兄们，站岗长四个眼睛都不够用，千万大意不得，死都不知是咋死的。”

接下来，是郑连和秀才接岗。让大哥表扬了两句，郑连心里暖暖的，这是他第一次受到夸奖。还是当着全班人的面，真的是有面子的事。

大哥临下去的时候，拿出了酒壶，说：“一人来一口，挺两个小时没事儿。”

郑连不敢大口喝，他怕喝多了，醉。秀才喝了一大口，还想喝。大哥把酒壶拿了回去。秀才笑笑，说：“大哥小心眼。等打完仗，我请大哥去北平六国饭店。洋酒，让你喝个够。再来一小口？”

“那就看有没有那个福气了。小心点吧，秀才。没有今天，就没有明天。别说是酒，水都没地儿喝了。”说着大哥把酒壶又递给了秀才，看着秀才喝了一大口，这才拿回酒壶，晃了两下，说：“你小子更黑。这一口，不小。”

按照大哥说的，郑连选好了西北角靠北的箭垛，蹲在那儿就不动了。从他这里，可以看到西北的山沟，北面的山，还有远处的明长城。山坡上的树，灰灰的一片，看不清棵数，只能看到树梢连成一片。有白雪的地方还清楚一点，没有白雪的地方，除了灰灰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可是他想，只要是有人上来，那树梢就得动，就一定能看见。他回头看看秀才，秀才选在了东北角上，那也是个大视角。俩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守在两个角上，不能动，不能讲话，让北风吹着眼泪冻成小冰珠，脸上的肌肉慢慢地冻僵。

两个小时，眼睛像机枪一样，一遍遍地扫射着山坡上的树木，心里在成百上千地数着数。渐渐地，眼睛适应了黑夜，就像猫眼一样，可以在黑夜中看清山坡上的草木、石头，还有那些白雪上的黑影。

突然，郑连感到后面有动静。虽然他知道可能是大哥和猴子上来换岗了，还是本能地调转枪口。可是他的手冻僵了，等他调过来枪口，他们已经蹲在了身后。

大哥和猴子上来换岗了。

烽火台里，大哥和赵大柱给郑连和秀才留了半只鸡。郑连闻到了鸡香，可是他实在睁不开眼睛，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他把鸡肉放进了嘴里，刚嚼了几口，没等咽下去，就睡着了。

突然一声枪响，把郑连惊醒了。

郑连惊醒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含着鸡肉，他吐出嘴里的鸡肉，提着枪往上面跑。烽火台上面大哥和猴子开枪了。大哥的机枪声是扫射，而不是点射。大家都慌忙起来拿着枪和手榴弹，冲到了上面。一边跑，一边把子弹推上膛。

赵大柱来到大哥身边问：“来了多少？”

“去两个人看住东边。前面有十几个，是来偷袭的。”大哥边说边压子弹。

秀才拿过手榴弹说：“给他两颗，照一下亮。”说着投出去两颗手榴弹。

借着手榴弹爆炸的光亮，看到日军开始往回退了。

钱财和大牛穿着皮大衣，可是他们里面都没穿棉衣服，光着两条腿，看日军退了，他们也感到冷了。大哥说：“都下去吧。睡觉都睁一只眼睛，别睡死了。”

钱财先跑下去了，大牛也下去了，接着郑连和秀才、赵大柱都下去了。上面只留下了大哥和猴子守在垛口处。

半夜日军偷袭了两次，谁知道还来不来呢？看来这一夜是别想睡了。

大牛和钱财穿上了衣服，抱着枪朝火堆围了过来。郑连和秀才、赵大柱围着火堆坐着，这觉是没法睡了。

赵大柱问：“秀才，你说咱们的增援部队什么时候能到？”

“不好说。至少一两天是来不了，这样的天气，部队一天走不了一百里。再者说了，后勤补给还有重武器就靠那些原始的马车、牛车去运。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如果说古北口没有失守，他们或许能快点。如果他们知道古北口丢了，说不定就更慢了。”

一听秀才这么说，郑连真的有点急了，说：“就因为古北口要守不住了才让他们来的。要是我们能守住，还用他们来干什么？来分一份功劳？扯淡！秀才，那你说我们该咋办？就我们七个，那不是白送死吗？”

“什么我们七个，咱们团不是还没撤下来吗？咱们师不还在这儿守着吗？再说还有东北军呢！待东北军的几十万人马缓过劲来，他们会来增援的。另外，东北的那些抗日义勇军，也是小鬼子的一块心病，至少能拖住他们一些部队，不能全力进攻北平。”秀才说。

“守得住得守，守不住也得守。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没有命令就撤，那只有死路一条。临阵脱逃，没有第二条路，不管你是啥原因。要是守住了，等增援部队上来，还有一条活路。要是我当指挥官，也绝不能下这样的命令。”赵大柱说。

郑连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死定了，这个烽火台就是坟墓。要想不埋在这里，就得拼命打，不让小鬼子上来。现在有足够的弹药，打上几天没问题。可是几天以后，要是增援部队不来，那就剩下一条路了，死。

赵大柱问：“秀才，七十五旅怎么样了？”

“我打听了一下，他们一个团守在河西镇，一个团守南山阵地。听说全师的预备队不到一个营了。旅、团的长官都上了阵地。现在的地形对我们不利。地利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孙子兵法》里早就说过，天时不如地利。河西镇还好些，可是南山阵地不好守。日军的炮火和飞机，躲都没地儿躲。一旦南山阵地丢了，那河西镇也就守不住了。”

钱财没说什么，只是瞪着眼睛听。钱财的挎包在身上背着，自从离开了蚌埠，他的挎包就没离开过身上。在山下扒大衣之后，他肯定发了点洋财，因为他的挎包鼓鼓的，但肯定不是弹药。坐在火堆边上，他一只手也不自觉地放在挎包上面。

大牛抱着机枪，先前还在听，可是这会儿，口水流了出来，坐在火堆边上睡着了。人还是像大牛这样的好，什么也不想，过一天算一天。心宽体胖。

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上面也一点动静没有，这反而让大家的心更悬空了起来。秀才朝赵大柱说：“我出去看看。”

“我陪你去吧。”郑连说着跟秀才爬出了南门，转向西门，又转到了北门。在这里往下看，没有死角，就是崖壁下面都看得清楚。从上往下直看，透过树枝，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的白雪。可往远看，那月光就不管用了，渐渐地被一片灰蒙蒙的树枝给盖住了。秀才耳朵贴在石壁上，这是听地上声音最有效的办法。

郑连和秀才趴在那听了有半个小时，山下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听到身后有动静了，回头看看，是赵大柱爬过来了。他示意他们俩回去，他接着听。

郑连没穿皮大衣，回到里面，身上冻得有些发抖了。大牛穿着皮大衣还在睡，钱财穿着皮大衣看郑连进来了，说：“快烤烤火吧。”

郑连心里有气，没理他。来到火堆边上，拉过来被子铺在地上，然后坐在上面开始烤火。

“没啥动静吧？小鬼子不敢再来了。”钱财瞪着圆圆的小眼睛问郑连。

郑连还是没理他，低着头烤火，手烤热了，耳朵像针扎似的疼了。他捂着耳朵，感到耳朵厚了起来，冻肿了。

钱财又朝郑连说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见，也不想听，从心里烦他。

秀才也进来了，看样子，他比郑连冻得还厉害，进来了就搓手跺脚的。

郑连移动了一下地方，给秀才一块铺被子的地方。

钱财说：“外面冷吧。”

秀才点点头，也像郑连似的，捂着耳朵。

七个人中，就郑连和秀才没有皮大衣。暖和过来，郑连和秀才说：“一会咱俩下去呀？”

“干啥？”

“刚才打死的鬼子肯定有皮大衣，整两件上来。”

“还是等天亮吧。现在看不清，真的碰上小鬼子的潜伏哨，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小鬼子十分重视士兵的尸体，对阵亡的士兵，都要用火烧成骨灰，放在坛罐子里，写上名字，运回国交给家人安葬。”

“那就等天亮吧。”

平时想多睡一会儿，天早早地就亮了。现在盼着天亮，可是太阳就是不出来。郑连隔一会儿朝外面看看，天不但不放亮，反而越来越黑了，月亮也钻进了云层里。郑连和秀才都披上被子，面朝着火堆，等着天亮。

围着被，烤着火，看着红红的火苗，郑连想到了一件事儿。这些年，他走过一些佛家的寺院，道家的宫观，都进去拜过，求的就是吃饱穿暖。可是如今，落得这样的一个地方，在烽火台上等死。他问：“秀才，你信佛还是信道？哪个有用些？”

秀才看看郑连，说：“六哥信哪个？哪个我都不信。太远了，下辈子的事儿，管不了。”

“那你信啥？总得信点啥呀，我就信命。”

“我信三民主义。孙总理的三民主义。”

“三民主义，我听过。新兵时讲过，可还是没听明白。信了能咋的？穷的照样穷，富的照样富。那是长官们信的东西。现在咱们信这个管用吗？”

“六哥，你还是不了解孙总理说的三民主义。这三民主义，第一是民族主义，就是反对列强的侵略，打倒与帝国主义相勾结之军阀，求得国内各民族之平等，承认民族自决权。这是三民主义的核心。在此基础上，是民权主义，实行为一般平民所共有的民主政治，人民有选举、罢免、创制、复决四权以管理政府。政府则有立法、司法、行政、考试、监察五权以治理国家。其核心观念强调直接民权与权能区分，亦即政府拥有治权，人民则拥有政权。第三是民生主义，其最重要之原则有两个，一为平均地权，实行耕者有其田，二为节制资本，私人不能操纵国民生计……”

“秀才，你说的和政治教官说的一样。可那也就是说说。我要是有地种，我才不来当这个兵呢。还三民呢，我要是有一民也不至于要饭哪！”

“就因为没有，我们才要为之去奋斗，为之去打仗。眼下我们就是为了民族主义去和日本人打仗，保卫我们中华民族，不当日本人的亡国奴。等打败了日本，我们就去实行第二、第三。到那时候，你就会有地种的。如果我们都不当兵，不打仗，那日本就会占领我们全中国，到那时，民族没了，民权也就没了，民生就更没了。我们打仗，为了民族，国家，也是为了自己。没地的人打仗，是为今后能有地。有地的人打仗，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你想想，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谁？其实，我们和日本人打仗是为自己在打。”

秀才说的有道理，可是郑连心里还是反不过来这个劲。要是打死了，啥都没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这话说出去，就太小心眼了。他看看秀才，问：“那你们家有地，有钱，那你为的是啥主义？”

“民族，不当日本人的亡国奴。这没啥可说的。只有打跑了日本人，才有家、有地、有钱、有书读。”秀才说着，见郑连闭上眼睛，胳膊肘儿碰了他一下，“你为了啥？”

“有饭吃，不受人欺负。”郑连闭着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