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我毬日下的”

作者:杨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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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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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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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738字

张冲他爸张红旗是从清早起来以后开始走步的。他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从屋子到院子从院子到屋子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就这么来回走,像得了走步症一样,不吃不喝,走过了早饭时间,走过了午饭时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还在走。


张冲他妈文兰一直跟着他。张红旗走了多长时间,她就跟了多长时间。


她到底还是跟不动了。


这不奇怪。这就像疯子发疯的时候,比常人更有力气一样。何况,文兰并不比张红旗更有力气。就算文兰很有力气,就算文兰和张红旗一样也忘掉了饥渴,她要跟着一门心思走步的张红旗走步,到底还是跟不动的。


她站住了。


她鼓着力气喊了一声:“我腿困了!”


张红旗没听见一样,还在走。


走步和散步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张红旗这样的走步,脚上带着风,一步不停,快而不乱,一样的节奏,一样的脚力。如果只在原地,不来回走,就该叫踩踏:


腾。腾。腾。腾……头上满是渗出来的汗珠子。


文兰又喊了一声:“头上那么多汗难道你不难受?”


腾。腾。腾。腾……


“你不难受我看着难受!”


腾。腾。腾。腾……


“难道你不放电影去了!”


腾。腾。腾。腾……张红旗绕着那块槌布石头转圈子踩踏着。院子正中有一块四方四正的青色槌布石头,断成了两截,呈v字型折在四个砖头摞成的腿子之间。


文兰不跟他了。她觉得跟着他绕着槌布石头腾腾腾腾转圈子太可笑。还有,凭她的经验,张红旗的走步要走到尾声了。


她没有想错。张红旗只绕了三圈,然后就走到了院子的东墙跟前,停住了,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大叫了三声:咹!咹!咹!短促而有力。然后,又用他的头朝墙上连撞了三下:咣!咣!咣!同样短促而有力。


文兰这才知道,她只想对了一半。张红旗的走步确实停止了,但张红旗停止走步以后的咹咹咹和紧接着的咣咣咣却是她没想到的。更想不到张红旗的三声咹是后边那三声咣的前奏。


她立刻直了眼,同时张大的嘴里像蹦豌豆一样喷蹦出一串声音:


“哟哟哟哟……”


只听声音不看表情身形,会以为她在。文兰叫到了高潮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眼睛是挤闭着的,身子在张红旗的身子底下,头朝一边偏拉着,拉皮筋一样,边叫边拉:哟哟哟哟……


张红旗用一只手扶着墙,伸出另一只手,朝文兰撮了一下手指头,制止了文兰的惊叫。文兰收住了声,嘴还是张着的,眼睛也张着,看着张红旗。她想过去扶他,看张红旗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就没动。事后想来,张红旗是对的,要扶一个使劲撞过墙的人,墙比人要稳要牢靠得多。


“晕了?”


让墙扶着他的张红旗没点头也没摇头。


“疼不?”


张红旗让墙扶着他,一动不动。他在等待。文兰不再问了,和张红旗一起等着,等张红旗的晕和疼从他的头里边慢慢往下沉淀,消散。


就这么,张冲他爸张红旗和张冲他妈文兰,一个让墙扶着,一个在院子中间站着,等着,很安静。太阳像路过的,一边往西走一边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心没心地有点狐疑有点遗憾地走远了。


这就到了傍晚。


张红旗的晕疼终于过去了。不再晕疼的张红旗把自己从墙上推开,大踏着脚步进了屋,蹬掉脚上的鞋,跳上炕抡开被子,把他的身子和头一起捂了进去。


文兰化了一茶缸蜂蜜水,端着,坐在炕沿上,隔一会儿摇一下被子里的张红旗:


“起来嘛起来喝几口蜂蜜水你一天没吃没喝了我手都端困了嗯啊。”


文兰不只是让他起来喝蜂蜜水。双庙村死了人,明天一大早入土,张红旗今晚要去给人家放电影。


“起来快起来应人事不误人事天快黑了误了人家的事咱就不诚信了嘛嗯啊。”


文兰没说吃饭,因为请电影的不但出钱也管饭。


“嗯啊嗯啊快嘛蜂蜜水凉了对胃不好嘛嗯啊。”


张红旗是突然从被子里坐起来的,不但吓了文兰一跳,也撞着了文兰端着的蜂蜜水茶缸。茶缸像受惊的麻雀一样从文兰的手里飞了出去。


“哟哟哟哟!”文兰趔着身子跳了一下。


“咣当。”茶缸撞在了墙上,滚到了屋门边的地上了。


“你听着!”张红旗终于出声了。


文兰把眼睛从茶缸转到了张红旗的脸上,手捂着胸口,想让蹦跳的心跳得平稳一些。没法平稳,因为她看见张红旗不但脸色很吓人,还用手指头指着她的鼻尖:


“他不是我毬日下的!”


这就是张红旗出声以后说给文兰的话。


然后,张红旗像敲鼓一样点着手指头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


“他!不!是!我!毬!日!下!的!”


文兰立刻懵了,眼睛不聚焦了。她恍恍惚惚看见张红旗掀掉被子,跳下炕,分别找到他的两只鞋,把脚塞进去,出屋去了,好像在发动他的三轮摩托车。


文兰很快就从恍惚中省过神来:“为啥?”


她冲到屋门外,看见大门已经打开,张红旗骑在三摩上,正点火摇手把。


“为啥不是?咹?”


文兰满脸涨红,又一次向张红旗发出愤怒的质问。


又加了一句:“你得给我说清楚为啥不是!”


张红旗没有理会,也不屑理会。他和他的三轮摩托带着那台16毫米电影放映机从大门里呼啸而去。


文兰追出大门,大声叫着张红旗的名字:


“张红旗你也给我听着,他是你毬日下的!”


她不知道张红旗听见没有,总之,直到看不见了,张红旗也没回一下头。


这时候的张文兰已不只是愤怒了,因为张红旗的话以及说话的态度不仅歪曲事实,也使她受到了羞辱。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都很强烈并相互作用着,可以简称为羞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