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下来了，一切都安静了。我畅快地呼吸着，风不会再把我肺里的空气抽走。到处是消毒剂和抗菌剂的气味。“不要。”我说，或许只是努力想这么说。我睁不开眼睛。沃恩在这儿。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能闻到他冰冷的金属解剖刀的气味。他正要解剖我。

有种温暖的东西流经我的血管，我感觉到心脏随着外加的很响的哔哔声一起跳动。

他问我能不能睁开眼睛。

真实情况是有一股茶香环绕着我。尽管暗示已经否定了我的臆想，但我还是觉得罗恩就在身边，他端着杯格雷伯爵茶叫醒我轮班。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林登急切的绿色眼睛。他的嘴唇比以往更红，裂开着，还有血迹。脸上和喉咙上环绕着奇怪的紫色伤痕，他双手紧握着我的一只手，一用力，就觉得很痛。

“谢天谢地，”他说，冲上前，身影笼罩在我头上，“你终于醒了。”

我哗的一声吐了，还没吐完，整个世界又陷入黑暗。

再次睁开眼睛时，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狂风还像鬼魂一样号叫着，一声声敲打着卧室的窗户，想冲进来，把我掳走。我寻找灯塔的微光，但是没找到。

林登睡在我身边，他跟我枕着同一个枕头，呼吸声直接冲入我耳中，我意识到这就是在梦中呼号的风声。那其实只是很轻的喘息声。

醒来后躺在这儿，我发现根本没有过去好几年。他脸上虽然有些淤伤，但还光滑年轻，我仍戴着婚戒，躺在这座有好几个世纪历史的大楼里。狂风永远也刮不走它。

但我也看到了奇怪的东西。我的手臂扎着针头，导管连着输液包，挂在金属支架上。监视器稳定地传递出我的脉搏频率。平静的，井井有条的。我想坐起来，但每根肋骨都很痛，一根接着一根痛起来，像演奏木琴时，断裂开的琴键。还有一条腿被吊索悬高。

林登感觉到我在他身旁的动静，醒过来，嘴里还嘀嘀咕咕着。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我不想看到他。余下的日子里每天都要看到他已经够糟了。

因为不管我跑到哪儿，不管我怎么努力，我还是会回到这里，最终死在这里。

后来我不再昏睡了，卧室经常有访客到来。林登总是在我旁边，帮我拍松枕头，继续画设计图，还会从图书室拿来书，读给我听。我觉得《弗兰肯斯坦》非常具有讽刺意味。迪尔德丽、珍娜和塞西莉跟我待不了多长时间，林登就跟她们说我需要休息。管家沃恩，作为我的医生和关心我的公公，详细地告诉我哪里摔伤了，哪里扭到了，哪里骨折了。“你真是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亲爱的，不过你有最厉害、最有能力的医生。”他说。在我用药昏迷的时候，他变身为一条会说话的蛇，告诉我至少两周内左脚踝不能用力，而且呼吸时伴随的疼痛还会持续一阵子。但我不在乎，这没关系，还有整个余下的生命可以凄惨地躺在房间里，慢慢恢复。

时间失去了一切的意义。我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睡着又醒来，但每次睁开眼睛都会有不一样的东西等着我。林登读书给我听。共夫姐妹们挤在门口，皱着眉担心我的状况；我盯着她们，直到她们展开眉头，眼睛恢复光彩。身上所有地方都在疼，除此之外，还有沉重的麻木感。

“我必须承认，飓风比通风口更极端。”沃恩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漂浮。我挣扎着睁开眼睛，但只能辨认出模糊的颜色他黑色的整齐梳到脑后的头发。某些温暖的液体冲进我的静脉，我解脱似地颤抖着，肋骨间的疼痛消失了。“你知道你死去的共夫姐姐尝试过什么吗？通风口！她在通风道里一直钻到楼下大厅才让人发现。那么聪明的小女孩，她那时才11岁。”

罗斯……这名字并没从我的嘴里滑出来。

我感觉到沃恩像纸般触感的双手拂过我的前额，但我却睁不开眼睛。他灼热的呼吸螺旋状喷入我的耳腔，耳膜上回荡着他的话：“当然了，谁能责备这姑娘呢，她的成长环境就是那样的。她父母是我的同事，实际上也是非常受人尊敬的外科医生，但后来他们发了疯，到很多国家去散播那些不切实际的阴谋论。他们说如果研制不出解药，那些在海洋废墟里存活下来的国家会帮助我们。他们教给女儿所有那些已经毁灭的国家的历史，好像真的会有用似的。”

又一波温暖的液体涌进我的血管，药物也带来更多的麻痹感。他给我注射了什么？我用尽所有意志力抬起眼皮，勉强睁开。房间里有重影，然后物化出形象，我只能看到林登不在旁边，共夫姐妹们也没站在门口。

“嘘，没事的，”沃恩说，伸出拇指和食指抚平我的眼皮，“好好听我这个睡前故事吧。不过恐怕这故事不是大团圆结局。他们不管到哪里都带着这姑娘，到处滔滔不绝地散播胡话。你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汽车在停车场爆炸了。她就成了孤儿。这世界很危险，不是吗？”

炸弹。我在曼哈顿听说过，遥远的一声轰隆巨响，说明刚刚有人死掉了。我不想再重温那回忆，本能地想躲开，但静脉里流过的药物让我动弹不得。

“那个世界有人不想要解药，他们认为世界要终结，最好就让人类绝种。他们会杀死那些努力拯救我们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我父母就因为实验室的工作收到过很多死亡恐吓。现在有两方敌对着：科学论者，赞成遗传研究并追寻解药；自然论者，则认为一切都太迟了，把新生儿用于实验研究是不道德的。总之，自然论者认为让人类绝种是合乎自然规律的。

“但是你很幸运，”沃恩说，“你在这里不会挨冻，而且很安全。你不想毁了现在拥有的美好生活吧。你还没认识到自己有多特别，如果林登失去你，他会精神崩溃的。这不是你想要的吧。”

突然间，一切都能说得通了。罗斯阻止我逃跑，并不是简单地因为她希望自己死后林登有人陪伴，她是想警告我，让我免受她自己逃跑失败后的惩罚。是她，而不是沃恩，在我耳旁悄悄说出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珍惜你的生命，就不要再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