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没有被风吹跑，除了几棵树被刮断了，世界又恢复正常。

加布里埃尔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躺在树叶堆里。我感觉到他来了，站在我旁边，低头看着我。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拿着个热水瓶。“我给你带来了热巧克力，”他说，“你的鼻子都冻红了。”

“你的手指也是。”我说，红得像落叶一样。他呼出的气带着小片白雾。在这整个秋天，他的眼睛都特别的蓝。

“有虫子。”他说，用眼神在我的头上示意。我抬头看到一只小飞虫在我金色的头发上跳跃着，慢慢爬着。我轻轻吹口气，它就飞走了。

“我很高兴你没被风刮跑。”我?如我所愿，他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暗示，坐在我身边。

“这房子好像有一千年了，”他说着，打开热水瓶盖。盖子变成杯子，他给我倒了杯热巧克力。我坐起来接过去，吸着甜甜的热气。他仰起头，直接把瓶里的热巧克力倒进嘴里。我看着他的喉结在皮肤下一动一动。“风是刮不跑它的。”

我看看远处的砖砌大楼，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那你打赌赢了吗？”我说着，小口喝着热饮。舌头上滚烫，有一小块变成砂纸的触感，“是两级吗？”

“是三级。”他说，他的嘴唇开裂，跟我一样，却不像林登的那样。我觉得我俩像这贫瘠花园里毫不知情的囚徒。而花园已经在冬季来临前进入深眠。

“我不爱他。”我说。

“什么？”他问。

“林登。我不爱他，我甚至不想跟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突然间，他不再看我，又喝了一小口。这次他的头后仰，吸进最后一点热巧克力残渣，嘴唇上留下小小的拱形巧克力痕迹。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又说了一遍。

“我也很高兴知道。”他说着点点头。

四目相对，我们咧嘴笑了，然后大笑，开始时先试探，好像偷偷确认是否安全，然后放心地笑开了。我笑得呼哧呼哧的，赶紧用手捂上嘴，太兴奋了，都忘了尴尬。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或有什么值得笑的事，只知道这感觉真好。

我希望我们能这样多待一会儿，即便所能做的也只有散散步，随脚踢起枯叶子。但是我们站起来，自动朝大楼方向走去时，我记起我们都是囚徒。他只有送食物来的时候才能跟我说话，然后就要返回厨房，去擦亮那些木制品，用吸尘器清理干净数不清的地毯。我猜这就是他给我带来热巧克力的原因。

越接近大楼，巧克力的甜腻滋味变得越淡。我舌头上被烫得像砂纸的部位也舒展开。布满柔软云朵的天空开始显出不祥的征兆。枯叶像害怕似的都急忙跑开了。

加布里埃尔刚碰到门把手，门就开了。管家沃恩面带微笑招呼我们，他身后的厨房里除了准备食物和清理炊具必须发出的声音外，一片寂静。平常的闲谈都不见了。

“我让他给我拿点热巧克力。”我说。

“当然了，亲爱的，我看得出来。”管家沃恩说，他微笑地看着我们，像个慈祥的老人。我感觉到身边的加布里埃尔非常紧张，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但我还是极力遏制自己想要拉住他的手，让他知道我也一样害怕的冲动。

“那你还不回去做你该做的事？”管家沃恩对加布里埃尔说。他一听这话，马上消失在厨房里，成为发出嘈杂的工作噪音的一部分。

我被留下独自面对这个人。“今天真是秋高气爽，新鲜的空气让我衰老的肺部也重新焕发生机了。”他拍着胸膛说，“我猜你不会不愿意跟公公一起出去散步吧？”这根本不是在询问。我们走出大楼，来到玫瑰园的池塘中间。珍娜的蹦床盖满了已经枯萎的和正在枯萎的树叶。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忽视他挽着我手臂的事实，他满身都是粗花呢、须后水和我恐惧的地下室的味道。我的思绪暂时游离出佛罗里达，想着曼哈顿秋天的落叶。那里没有太多的树化学工厂的污染让它们失去了光泽。起风的日子，所剩不多的树叶会聚成团儿，一齐落下，造成数量众多的错觉。有了这些回忆的陪伴，在穿过玫瑰园的路上我才没有喘不上气来。

就在我认为自己不必开口说话就能散完步时，我们来到了迷你高尔夫球场，管家沃恩说：“我们老人家有句俗语叫‘掌上明珠’，你听说过吗？”

“没有。”我被激发起了好奇心，但一点儿也不害怕。

你是撒谎高手，莱茵，你可以应付得来。

“嗯，亲爱的，你，就是林登的掌上明珠，”他慈爱地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膀。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肺部开始缩紧。“你是他最爱的那个，你知道吗？”

我装出羞涩的样子。“我以为他根本没注意到我，”我说，“他那么喜欢塞西莉。”但是，林登的注意力确实开始向我转移了。尤其是在地下室的时候，他几乎亲了我。但我还没弄清楚引起他兴趣的是我和罗斯的相像，还是别的什么。

“他喜欢塞西莉，我也是。她很讨人欢心，确实很可爱。”塞西莉是个没有童年的小女孩，非常强烈地想要融入妻子的角色，所以我们丈夫要求的任何事她都会去做。“但她太小，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不这样认为吗？”他没等我回答就接着说，“另一个大点儿的，珍娜，她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但她不及你魅力的千分之一，而且态度冷淡，不是吗？如果要我说，我早把她丢进水里去了。”说着，他的手在空中夸张地挥舞着：“但是林登坚持留下她。他说她会转变，会怀上孩子的。他总是太有同情心了。”

同情心。他已经害死了她的姐妹。

“她只是有点害羞，”我说，“她很关心他的，但是怕说错话。她一直跟我说她没有勇气跟他说话。”这些都不是真的，但我希望这些话能阻止沃恩要把她扔进水里的想法。不管他当时是什么意思，我肯定那些都不是我想发生在珍娜身上的事。

“然后，还有你，”沃恩说，好像没听到我刚才的话，“聪明，又可爱。”我们停下脚步，他用拇指和食指摸着我的下巴：“我看到你靠近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亮起来了。”

我脸红了，这本不该作为表演的一部分。

“他甚至还想重新回归人类的圈子，他跟我说要继续工作，”管家沃恩的微笑看起来几乎是真挚的，他又搂住我的肩膀，我们穿过高尔夫球道上的障碍物：咧嘴笑的小丑、巨大的冰激凌蛋卷、旋转的风车，还有一个大灯塔，聚光灯照射着树林。

“很多年前，在林登之前，我有过一个儿子，健壮如牛这也是我们第一代人惯用的俗语。”

“真的吗？”我问。

“每一天都是健健康康的，直到我们意识到孩子们身体里那颗病毒炸弹开始倒计时了。他跟其他孩子一样，都没能逃过去。就像你知道的你们将来会遇到的一样。”

我们又停下来，我跟着他，坐在第七洞的巨大水果软糖上。“林登并不是最强壮的孩子，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了。”他那副慈祥老人的面孔又回来了。如果我不是那么了解他的话，我会可怜他。而我搂着他，安慰他时，我完完全全地意识到他是不能信任的。

“从他出生那天起，我就不知疲倦地一直在研制解药。我有一个医疗团队，他们终日不休，轮班工作，我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实验室里的人还在工作。我会在4年之内找到解药的。”

如果找不到呢？那会怎么样？我努力打消塞西莉的孩子在林登和妻子们死后将成为新的实验品的念头。

他拍拍我的手：“我的儿子会过完健康完整的一生，他的妻子们也一样。你会拥有正常的寿命。你正在把林登从罗斯留给的黑暗中拉出来，你没看到吗？你在重建他的人生。他会再次成功的，而你也将挽着他的手出现在每一次宴会上。你会拥有多年来你梦想得到的所有东西。”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但他的存在开始让我作呕。这是关心儿子的父亲在为他的儿子着想吗？还是他已经看出我想要逃跑的意图？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辨识不出原因。他好像没有平常那么险恶了。

“你明白我说的话吗？”他问。

我说，“是的，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