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3244字
一
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祥子、来顺去大黑山的事让人们摸着点影,对这两个后生,人们更多了一层畏惧,尤其是对祥子,再见到他,人们的眼神也都是怪怪的,他原本不常在家待,就更把他当成野人,或者说是与村人另类的人。
又有消息说,李大眼睛自从认了张寡妇做干娘,一直探问李三的下落,仙家是知道的,但仙家不肯明说,在一次做完法事之后,仙家借张寡妇之口传下几句谜语,说:“耳边刀,口上走,金刀侧立割咽喉;羊立衣旁非张口,广下由来仇还仇。”
人们解不出来,广贤细细品嚼,几天几夜一直在这上面用功夫,忽然一天夜里,有白胡子老头托梦,福至心灵,似有隐隐的发现,感觉头一句话隐藏的似是“邵”字,第二句好像是“刘”字,第三句前四字倒像是个“祥”字,后三字似匪非匪,最后一句似与庙有关,广贤摸着山羊胡子,眯缝着小眼睛,心里有龙在翻,颤颤悠悠的,一字一顿地说:“祖辈安分守己的邵家沟要出胡子了。”
人们相信他的话,但细问缘由,谜语又作何解,是不是与老刘头一家、与祥子有关,广贤只是摇头,作死不答。
祥子和从黑喇嘛处带回的女人一直住在桃花山上,有女人陪伴着,祥子是把桃花山当成家的,女人给了他无数的愉悦和满足,也给了他许多自己从前没经过的道理,女人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她仅比祥子大几岁,但却明白许多事理。女人说:“你应该把后生们组织起来哩,时下世道这么乱,日本人净做坏事,胡子们有时也来,没个防备怎么成。”女人又说:“什么是胡子,其实敢作敢为就是胡子,给人办好事,就是义匪,人们会欢迎,如果净办坏事,就是恶匪,人人得而诛之。杀人是啥,是为了逞恶扬善,这人就杀得对,杀得值。”
祥子问:“那我杀黑喇嘛算啥?”女人说:“你是误打误撞么,其实他是恶人哩。”祥子问:“这话咋说,他是出家人哩!”
女人说:“我先也是这么认为,指望他能帮着打日本人,其实他出家只是个幌子而已,他还是大黑山的头。”
原来,黑喇嘛出家是为了给娘治病,许了出家的愿,这只是跟外人说的,实际不是这回事,更主要的是他要躲避官家与仇家,黑喇嘛跟义县的“过山好”大绺子有一点过节,“过山好”手下一千多人,想收拾大黑山易如反掌,“过山好”留下话,大黑山若是黑喇嘛的,便让他片甲不留,除非黑喇嘛退位,而且以后若听说黑喇嘛有为匪之举,也当不饶。这胡子本不信邪,可也知道跟“过山好”硬抗是不中的,思前想后,为了大黑山的存亡,也为了自己,就出了家,出家后一般寻仇人是不好再找他的,而且庙里有暗道,四周防范严密,外人想寻仇也难,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先逃走了,大黑山的胡子明里是李大眼睛指挥,实则他在幕后指使,李大眼睛只是个二当家的,桃花吐的那个联系人实则跟黑喇嘛勾结的,要他带着大黑山的胡子投靠日本人。
祥子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这里面会有这么多情节。
女人说:“要不我也不知道,就是在庙里他也不肯说,还多亏你们邵家沟的张大仙,她去了以后,把黑喇嘛前前后后的事如数家针,给倒了出来,甚至还有些隐私,也都一一说中,她果然是个仙哩,这让黑喇嘛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深信不二。”
祥子说:“你去找他,他答应帮你了吗?”
女人说:“他怎么会帮?他把日本人当成有荫凉的大树,巴不得扯上关系哩。”
女人说:“如果不是这样,你那天杀他时,我在帘后看着哩,如果他真的改恶从善了,我会出来喝住你哩,你把子弹捏在手里,他没注意,我却瞅见了。”
女人又说:“我见过胡子,也见过强盗豪匪,可就是看不惯日本人杀人放火欺负人的做派,给大虎和爹报仇还在其次,我若是男人,定然当个呼唤一方的英雄,我是女人,我会联络、呼唤出各方的英雄。”
祥子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女人说:“你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能保护自己,而且有本事保护自己,保护你的女人,你说,你会是英雄么?”
说完话,女人就把香唇吻上祥子的唇,祥子心里说,我是得把这一切都办了,我得有能力保护女人哩。
黑夜遮掩了村庄,山上没有灯,只有稀疏的星星在天上亮着眼睛,夜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这是掩埋陈满堂一家和满库的坟地,坟上的青草被风吹得东飘西摆,在这样的夜里,这里地势低洼,比别的地方暗,就更显得阴森恐怖,祥子和来顺等几个后生是故意选择这儿商量事的,这里僻静,当然到了夜晚,别的地方也很僻静,只是祥子说:“咱们要当胡子,就得有胆识,杀人能练胆,但哪儿有那么多恶人等着杀?那就到这横死人的坟地来,有了胆,才能做大事哩。”
众人虽然心里害怕,但也都赞成,待在坟场里,没有太多的话好讲,只是安静地待着,祥子还故意坐到满斗的坟头上。也许是在黑夜中待久了,适应了黑暗,也许是这块墓地被鬼火照亮,邵二狗突然看到一团绿荧荧的鬼火直冲他扑来,正在惊异之间,鬼火忽然往旁边一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叫出声来。邵二狗摸摸脸,又暗暗地掐一下大腿,还知道痛,知道痛就证明自己还活着,邵二狗的心安定了些,捅捅身边的有全,小声说:“你害怕么?”
有全答:“有点。”
邵二狗说:“我是真的有些怕哩。”
祥子把几个骷髅递给众人,这是事先准备好的,是练习胆的一个项目,让大家都拿在手里摸摸,以后真的杀了人,摸死人的头也不怕的。
祥子说:“现在,我、来顺和有全都有枪了,而且都是快枪,有我们这三把枪,再弄枪也就容易了,胡子们来了,咱也有了应手的家什,但这些不够,我跟来顺杀了黑喇嘛,大黑山的胡子必不肯善罢干休,迟早会来的,咱得有个准备。”又说:“祸是我跟来顺闯的,谁若是怕了,可以回么。”
邵二狗抢先答话:“我也是撺掇你去的么,生死由命,祸福大家顶着,你二叔我虽然胆子小,但真到事上,也是不怕的哩。”说完话,便把人头骷髅拿在手里,嘴里叨咕着,“不怕的,不怕的。”将中指和食指伸进骷髅的嘴里,不断地在手上翻转,又把它举到面前,与那两只黑乎乎的眼洞对视,就又有鬼火闪过了,骷髅却从手上掉了下去。
小亮问:“它是咬了你的手吗?”
邵二狗说:“没。声音里有些慌恐。”
小亮说:“它真的会咬你的手哩,要跟你说话哩,你听,好像有鬼在咳嗽。”
邵二狗说:“你吓叔,我要是有了枪,就什么也不怕了,小亮,我是你的叔哩。”
说着话,邵二狗才觉出下体一片冰凉,对自己说,我是把裤子尿了,便把腿紧了紧,心说我是他们的叔,切不可让人瞅出我是胆小,其实黑黑的夜里,没人能看得见。
祥子说:“今晚咱回去,谁也不要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咱要保密哩,虽说咱们是胡子了,咱就学于家洼,没事时在自己的家待,有事时都出来,切不可随意聚了堆,给警察知道,可不得了。”
众人答应。
邵二狗说:“都起个誓,谁也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众人就都起了誓。后生们拍拍土,起身返回了村庄,进村的时候,有全看到有条人影一闪而过,来顺说:“那人像老刘头。”祥子说:“不是,像小亮他爹广田伯。”
小亮也说:“也许是我爹见我这么晚没回,出来找我哩。”
众人就都没当回事,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的下午,祥子返回桃花山,来顺正躺在家里待着,他把子弹装进弹夹里,再拆下来,又举起枪,闭上一只眼睛,瞄窗外的铁锨把,摆出各种各样射击的姿势,又躺在炕上,仰着脸盯着天空瞄,瞄不时飞过的鸟,对这把枪,来顺是喜欢至极,比他以往得到的每一把枪都要好许多倍。外头的鹅嘎嘎嘎地叫了起来,来顺赶紧把枪塞到炕尾的破衣服底下,他先是听到一阵咳嗽,原来是爹回来了。来顺又看一眼藏枪的衣服,这时爹已进了屋。
响亮喘了大半天,坐在炕边上,说:“你跟祥子去大黑山了?”
来顺说:“没。”
响亮说:“你还不承认,那你说清楚前两天一整天没你的影,你上哪儿去了?”
来顺说不清,就不吱声。
响亮说:“别人议论,说你跟祥子去了大黑山,还把黑喇嘛杀了,唉,你这是惹祸呀,大黑山的胡子就那么好惹?你爹年岁大了,大不了一个死,你哥老实得一脚踏不出个屁来,惹不出啥祸事,倒是你,真让人放心不下。”
来顺说:“我有啥不能让你放心的,我又没杀人。”
响亮说:“我问你,黑喇嘛真的让你们给杀了吗?”
来顺说:“他该杀么。”
“啥?”响亮腾地立起身子,说:“你们还真的把黑喇嘛杀了?”
来顺说:“杀了,他该杀么。”
“你,你,你……”响亮的手点指着来顺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到炕尾拿起笤帚要打,笤帚举起来又放下了,到底这手落不下去,想着他娘死得早,从小没怎么管教,长大了是越来越胆大胡为了,骂了一句:“爹早晚得死在你身上。骂完坐在一边,大口地喘气。”
来顺担心爹发现枪,装做不经意的样子翻了个身,屁股坐到藏枪的衣服上,他还不敢让爹知道自己有枪,盼着爹能早点出去,好把枪换个隐藏的地方。
正在这时,外卜头的鹅又是一阵嘎嘎嘎地狠叫,比先前叫得还凶。来顺抬头看时,顿时傻了眼,一群警察已涌进院子,想跑哪里还来得及?来顺顺手把藏枪的破衣服塞进炕尾的灶洞子里,刚立起身,警察已进了屋,上来两个警察就把来和的胳膊架住了,胖脸警察头用枪点指着来顺的脊梁,说:“上次抓你,以为你是真的老实,原来肚里隐藏着祸心哩。”
响亮慌了手脚,担心胖警察的手一不小心扣动扳机,来顺就会倒在地上死的,赶忙说:
“老总,孩子到底是犯了啥事呀,有不对的地方教训一下,可别拿枪指着哩。”
胖警察看了响亮一眼,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来顺说:“我爹又不是我的影子,就是影子,阴天下雨,晚上天黑也不是一直跟着,他怎么会啥都知道?”
说完,来顺还笑笑,心里却明白,杀人越货,这犯的是死罪,虽然自己没亲自动手,但跟祥子同去,应算个从犯。胖警察的枪又在来顺背上顶了一下,挫得生痛,来顺说:“干啥,犯法有律法,却没听说有哪一条是用枪挫人的。”
胖警察不理他,抬腿照屁蛋子狠踏了一脚,把来顺踏个趔趄,响亮叫:“来顺,你就少说两句,挨狗屁打呀。”
胖警察训一句:“狗屁会打人呀,狗才咬人。说完指挥着把来顺带出院子。”
街上,翠花、满库、广贤等都在,脸上都是灰土色,不知道警察抓人是为了啥事,听了半天,人们大致听明白了,来顺是犯了杀人的罪,跟祥子杀了黑喇嘛。胖警察就训话,说;“邵家沟的后生,有成为胡子的倾向,趁现在还没成事,酿成恶果,赶紧收手,可不能跟祥子、来顺学,否则抓住了必会全家问斩。”
又问众人祥子的去向,众人答不出,一致摇头。
广贤看完抓人的场面,眼睛一直盯着太阳,头仰得都累了,也不肯停下来,好奇心重的孩子跟着抬头望,以为太阳上面有苍蝇下蛆,但上面没有,只有光线很刺眼,满库却只是原地转圈,嘴里叨咕:“这事,这事。他是想起了玉娴,嘴里不说,心里却说,我闺女才是胡子哩,可千万别给警察摸了底细,连累了家人。”
小唤对娘说:“祥子、来顺叔真能,连黑喇嘛都敢杀呀,他可是大胡子哩。”
小唤娘捂住他的嘴,说:“可不许胡说,没听说要杀头的么!”
小唤还是说了句:“黑喇嘛要是早有人把他杀了,就不会到邵家沟来闹了哩。”
来和媳妇埋怨来和:“你当哥的怎么就不管管弟弟,让他胡来,给爹添乱呀。”
来和说:“你当嫂子的不也没管么?”
女人说:“你说的是屁话,他是我亲弟呀,好歹还不姓张?”
来和说:“你嫁过来,不也是姓张么。”
女人说:“你越来胆越大了,还敢顶嘴,我叫你顶嘴,我叫你顶嘴。”伸手去撕扯来和的衣襟,来和平时怕女人,却不愿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就推了女人一下,把女人推个趔趄,女人“嗷”地叫了起来,骂:“来和你娘个x操的,你还敢跟我动手呀。伸出手抓在来和的腿裆处。”
来和“哎哟”一声弯下腰,缩在地上,脸色腊黄。
旁边就有人说:“抓着卵蛋子了,这回晚上还不得日不成娘们了呀。”
胖警察惊雷似地喊了一声:“都少他娘地瞎得得,不说话把你们当成狗了呀。”
有人小声嘀咕:“狗还会叫哩,想不到警察也骂人。”
胖警察就过去,用力打了那人一杵子,说:“再得得把你也抓起来。”又叫:“知道祥子的快说出来,如果知情不报,等查到了,按窝藏罪论处,必不轻饶,说,祥子到底在哪儿?”
有警察扯过满屯,满屯只会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吓得早没了脉,旁边的警察伸手打了他两耳光,骂:“真是个熊货。”放了回去,祥子娘却勇敢,说:“儿子犯法你们抓儿,他爹又没做啥坏事,乱打人也是犯法呀。”
胖警察说:“什么是法,我就是法,不老实都抓到警察署去。”
众人便不敢再乱说话,被警察这一通唬,大人们抖抖而立,孩子们却不怕,他们不晓得警察是什么怪兽,总不会比胡子们还厉害吧,在一边扬起土和沙子,玩了起来。
胖警察又是一通追问,没人能回答他,有人说:“广田是村里的领导,他什么事都知道,去找他呀,而且他还跟警察沾亲带故哩。”
警察不找,留下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早晚也得抓住杀头。带着来顺先回警察署。”
广田正跟小亮在家里吵架,小亮叫:“爹,你咋做这种事,警察把祥子、来顺抓去杀了头,你就能心安呀?”
广田说:“你懂个屁,倒教训起你爹来了,我这是救邵家沟,要是不捉起他们来,说不定还会惹出啥事,邵家沟能安生得了?而且,他们杀了黑喇嘛,大黑山的胡子能饶过他们?还不得来咱这儿闹,让警察抓去,闹也会找警察去要人哩。”
小亮说:“你不用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不就是怕别人不服你么,要立自己的威风哩。”
广田气得骂:“小亮你是找打,怎么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是榆木脑袋呀。”
小亮操起一把刀子,那刀子比杀猪刀子还长,家里以前是没有的,说:“我去救来顺,他们只是杀了黑喇嘛,我比他们罪大,我是胡子哩。转身往外走。”
广田打个激灵,他发现小亮的那把刀好像是新打的,刃口长且亮,心说这个小狗日的,定是被祥子、来顺带坏了,居然备起了凶器,要惹祸了,就骂:“小亮你反了天了,你爹我管不了你呀,你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扭身抄起一根烧火棍子要打。”
小亮知道爹是真的打,提着长刀子,转身就跑,跑到后院里蹿上墙头。广田一声吼:“小狗日的,我看你往哪跑。”跟脚追出来,哪里有小亮的腿快,小亮早跑得没了踪影。
二
小亮果然去了镇上,只是小亮刚进警察署的大门,就被抓住了,刀子也给没收了,把他关在另一间屋子里,胖警察头头知道他是广田的儿子,论着还有些亲戚的,也没难为他。小亮却不干,在里面叫:“我是胡子,我是杀人犯哩么。”
看守的警察就吓唬:“再乱说话,把你枪毙了么。”
小亮伸着脖子叫:“你毙呀,我就不想再活了么。”
等广田过来,小亮还在叫嚷,广田说:“小亮你让爹不省心,你怎么跟他们一起混,你爹在村里是体面人哩。”小亮说:“我不管,反正你得想法把来顺救出去,要不我就死在这里头。”
广田说:“既然你要死,就让你死,来不来的吓唬起大人来了,你是真不懂事还是傻呀,就让你在这儿吃点苦。”
广田怎么劝也不中,赌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