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2922字
大虎说得有些勉强,因此,这次玉娴没有回答他,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返回了院子。悲伤的玉娴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忽然想起了家,想起了邵家沟,那个贫穷闭塞的地方,可是,她又觉得,天地虽大,却没有她容身的地方,我就想不开了,我就没有了磨磨转了,玉娴心里对自己说,与其与他们争来争去,倒不如死了清静,青山绿水间,伴我的四虎哥。玉娴说到做到,她拿了一根长长的绳子,她想,死也要死在风光的地方,敞亮的地方,让别人看到邵玉娴给唾沫淹死了。她拎着绳子,大大方方地向山岭走去,她原本要在于家洼的山坡上寻短见的,可是,她又觉得于家洼的山坡实在说不上风光,而且是胡子的地界,怎么可以死在胡子的地界呢,倒把她香喷喷的魂灵糟蹋了,而且景致也令她不满意哩,她继续走,翻过了于家洼的山岭,顺路向另一处山岭走去,从远处看,那里的景致真的很好哩,云遮雾漫,想必是神仙的居所,当她走近了,见景致真的很好,站在山岭上,视线可以看出很远,山岭的上空轻雾缭绕,林子里有鸟的轻叫。其实这天的太阳早就爬上天空来,只是让雾遮掩得黯淡无光,玉娴喊了一声:“我真的不想活了。”
声音清澈,回音如潮,传遍了整个山岭,玉娴觉得这一声喊过,气息顺畅了不少,有几处离山岭近些的庄户人都听到了,他们张惶张恐地四下张望,当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只听到了玉娴清澈如玉的声音。
一瓣桃花落到玉娴的脸上,接着又飘来一瓣,落在她的头发上,桃花瓣里散发出细细的香气,玉娴跟自己说,桃花的生命这么短,也知道找我这个漂亮的人儿,温暧它最后的一丝生命哩。人都说人死如花谢,想必就是这个预兆了,我真的没有活路了哩。她把绳子搭在一棵歪脖树的树杈上,那棵树并不高,而且恰在路边,如果弹跳力强一些,是可以摸到树杈上的,但玉娴拿出来的绳子很长,哪里是上吊用的绳子,分明是收秋庄户人家绑大车的绳子,有几丈长哩,玉娴为怎样系个短一些的扣子犯愁,能把自己吊起来,又不能拖得太长,吊死鬼也要吊得好看哩,她先系了个扣子,试了试,不中,脖子钻进去了,一点也不感到勒,除非自己是跪在地上,否则是吊不死人的,玉娴心里说,我不能跪着死,要死也得死得亮堂,身子立得直,她把绳子解下来,重新系扣子,这回是比量好了的,脚底下垫一小块石头,脑袋钻进去,只要把石头蹬飞,就可以吊起来的,但她又把绳子解开了,她忽然想到,这里是路边,如果有人经过,见到吊着一个死人,是会吓坏的,大人还好说,吓坏了孩子,岂不是自己的罪过?她想找个山林深处,安安静静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寻死,那里边也一定有歪脖子树的。
回头四望,正寻找该去的方向之际,蓦地,玉娴的目光定住了,远远的山路上,一个身着长衫的人,骑着一匹大白马,正向这边走来,那马看着眼熟,玉娴仔细看,分明就是自己失踪多日的大白马,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玉娴心里一热,那份激动与慌乱是溢于言表的。这是我的马哩,我得把它夺回来!她没有枪,四下望望,没有应手的东西,她终于发现一块带尖的石头,拾起来在手里握了,又怕石头打不中那人,玉娴想了想,她把手中的绳子一端系在歪脖树上,另一端系在山路另一边的树上,当然,她没有把绳子系紧,而是松在地面上的,她则卧在路边的土沟里,认真盯看着那人,渐渐地近了,打扮得像个文弱书生,玉娴心里说:“可你是个贼哩。”看看大白马已到了绳子边上,马上的人洋洋得意,甚是自在,玉娴怒吼了一声:“站住!”
这一声,像晴天的霹雳,于人不及提防时突然而至,把几个小虫都震死了,白马惊住,那人更惊得傻了,白马双蹄飞扬,惊吓得要跑之际,玉娴猛地扯起绳子,正绊在马的前蹄上,大白马一个立脚不稳跌倒,马上的人便以极快的速度跌倒下去,也是跌得好,他偏偏跌倒在玉娴跟前,还没等他往起爬,玉娴一石头打砸在他的头上,那人登时趴在地上不动了,后腰处却支起一块,玉娴伸手一摸,分明是一把手枪,玉娴兴奋已极,她对自己说,我先不能死,我有了枪,得先把四虎的事办了,答应人家的么,而且,三虎的事也得办好,当然办这两件事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她不怕死,但她想在办这些事前看看爹娘,万一死了,也能见爹娘最后一面,因此,她伸手把枪拿好,骑上大白马,直奔了邵家沟。
九
玉娴回来,祥子是听来顺说的,没当成劫匪的祥子已饿得没有了半分力气。树林子里很安静,风已经没有了,整个山林也都安宁地歇息着。祥子无力地靠在一棵桃树上,身子落得急了些,桃树猛地颤抖了一下,几片桃花落下来,显出不堪重负的痛楚,祥子挪了挪身子,为自己的轻薄不屑,脸上的肌肉颤了颤,闭上了眼睛。
“想啥呢?”不知何时,来顺已立在身后,提着酒葫芦,又握着几个鸡蛋。
祥子张开眼睛,见是来顺,而且拿着吃的,顿时来了精神,说:“还不是想你。”
来顺说:“你也会扯谎了。”
祥子就笑了,心说来顺不是狐,当不得女人哩,却也能猜出他的心事。
来顺说我知道你是想枪,你知道么咱玉娴姐回来了,她骑着马,还带着枪哩。
祥子扑棱站起,惊喜地问:“真的?是不是把你的枪拿回来了?”
来顺摇摇头,说:“不是,我先前也是这样想,跟姐说,姐说是抢的哩。便把玉娴说的故事讲了一遍。”
祥子说:“姐真能,比我们强哩。”
来顺说:“可姐也要找你,问四虎是不是咱们杀的。”
祥子说:“你承认了?”
来顺说:“我承认啥?我说不是哩。”
祥子说:“姐信不?”
来顺说:“不信,她要找你,我说我来找,她还要跟来哩。”
祥子说:“那咱回村去找姐,只是我饿得走不动路哩。”
来顺说:“酒能顶饭,喝了酒就不饿了。”
祥子说:“你背着你爹藏私房钱买酒,看你爹不打你。”
来顺被说中心事,一时脸红,只是嘿嘿讪笑,却说:“可这酒是白来的哩。”话出口才知道说走了嘴,急忙打住。原来,来顺又去了镇上,喝完了酒,真的忘了拿钱,二妞就笑,拿起一个酒葫芦,给灌上酒,说:“什么钱不钱的,是咱自己家的么,这葫芦酒我也白送给你了,只是可别喝多了闹事哩。”
来顺要说一些感谢的话,二妞说:“咱俩谁和谁呀,还这么外道,只要你以后常来。又抛了个媚眼。来顺拿着酒葫芦回到邵家沟,他不敢拿给爹看,藏在村头的大树下,想着先回家打着照面,然后把酒拿来给祥子喝,要不然爹一整天见不着影儿,又该骂的,结果就遇着了玉娴,又放他来找祥子。幸好祥子没感觉出来顺脸上的变化,他只想着吃,便接过酒,到底没喝过酒,一坐下来,强烈的酒味刺激得他直皱眉头,来顺却早就品出了香味,要看祥子头一次喝酒的笑话,祥子哪里晓得来顺的心思,接过酒葫芦,猛地喝下去一大口,脸立时红成一片,呛得眼泪流了下来。”
来顺狐笑着问:好喝吗?
祥子答不出话,手指着酒葫芦,眼泪给辣了出来,好一会才止住。来顺笑,说:“得这样喝。”
接过酒葫芦,美美地抿了一口,又把酒葫芦递给祥子。
有了初次的经验,又有来顺做示范,祥子不再大口品用,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初时还觉着辣,到后便没了感觉,喝得肚肠发热,有汗从头顶落下来。祥子解开衣襟,露出浑身的肌肉,身体已红成冬天的冻萝卜。酒壮了他的胆,也鼓动着他浑身不肯安生,朦胧的意识里,思想里竟有了刚才劫过的女人身影,似真亦幻,又似乎是一张狐狸的脸,说不太清楚。一只蚂蚁咬着大虫从他身边爬过,那虫比蚂蚁竟大出一倍,而蚂蚁举得并不吃力,只是走走停停,盲目得似是没了方向。虽然只是几口酒,祥子竟喝得醉意深沉,拿一根草棍去碰,那蚂蚁受了惊吓,放下虫子飞逃,逃出不远又返回来,重新用头去碰,却不再轻易去举。祥子看得好笑,又用草棍去捅,蚂蚁又跑,又捅,又跑,如是二三,他再耐不住,竟丢下草棍将蚂蚁捏在手里,一把捏去肚子,放在嘴里大嚼,回头看来顺,正仰头望天,像是在想心事,不曾注意他,祥子就困了,脑子里有无数的小虫嗡叫成一个蛋,便沉下脑袋,却又睡不着,身下某个物什没来由地强壮,怕来顺看出来,只好用力夹紧双腿,又用手去按,麻痒得更忍不住,便转过身去,愉愉地背着来顺放手动作,直到将那股汤水挤出,便觉身子是真的困乏,慢慢地,睡意更浓,在这个山林里有些晕头晕脑了。
祥子清醒过来时,日头西斜,看看来顺,还在身边,祥子说:“坏了,咱得去见玉娴姐,她不会走了吧。”
两人直接奔满库家,屋里坐着不少人,院外也是,都是来看玉娴的,人们像看西洋景,试图从玉娴的嘴里探出些口风来。玉娴什么都晓得,她格格地笑着,像回到了闺女时代,满库家不大的院落,给她的笑声充溢着,鼓涨得满满的,有那么一两声,传进了老刘头的耳朵里。
老刘头也听说玉娴回来了,他没有来看,他只是站在自家的院子里,脸色阴沉着,一言不语。刘老太太扯他进屋,说三月的天,外头的寒气毕竟重,在外面待久了别再感冒,老刘头不回,他把女人的手推开了,冲天说了一句:“贱货。”
刘老太太不知他在骂自己还是骂别人,堵气回到屋里。
玉娴的笑声随着祥子和来顺的到来戛然而止。春日里的黄昏,缓慢而涩滞,满屋满院子的人都感觉到了,颤悠悠、发黄的太阳正准备躲到山后边去,祥子怯生生地叫:“姐。”
玉娴回过头,刚刚笑过的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她说:“你杀了你姐夫?”
祥子小声说:“我没有。”
玉娴猛地转过身,声音尖厉:“你以为我是聋子还是哑巴,别人都说是你,还有来顺。”
满怀热情来看姐的祥子给这一声叫惊得僵直地立在那儿,来顺也一样,不会动了。
祥子的酒劲还没过,他突然仰天大笑,眼睛流出了泪,说:“是我黑了心,我是凶手哩,我把你的人杀了,姐,你杀了我吧。身子摇摇欲坠,给来顺扶住了。玉娴没说话,她在众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拔出了手枪,放在桌子上。玉娴缓缓地坐下了,身子靠在椅背上,那是家中唯一的一把藤椅,她把枪又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枪很重,她知道,里面的子弹压得很满,她得到枪时,子弹就一直压着的。”
满库紧张地叫:“闺女、闺女,你可别犯傻呀。”
满库家的拿出娘的样子,说;“这孩子,回家就耍小孩的脾气,看把你祥子兄弟都吓着了。”
她想借说话的工夫,把玉娴的枪拿到一边去,玉娴的手及时按住了她的手,傻乎乎的大扁手已经摸到枪柄,玉娴一掌打在他的胳臂上,发出一声很亮的脆响,大扁哇地一声哭起来,被满库扯到一边去了。
来顺往前凑了凑,说:“姐,如果杀了我们,你心里就痛快了,你动手吧,我不怪你。”
玉娴说:“我会替你们偿命的。”她把枪抓在手里,一边上的人本能地向后闪了一下。
来顺说:“可你会后悔的,我是打了他一枪,但没打中,只是伤在胳膊上,我倒是真盼着自己的枪打得准,一枪击中哩。”
玉娴的身子轰地震动了一下,她记得四虎的胳臂上是有一处枪伤,那么那一处致命的枪伤真的不是祥子、来顺打的了?玉娴的头有些乱,她抚住脑袋,喃喃自语:“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可我错在哪儿了?”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旋即又复活了,她说:“我真的希望四虎是自己跌落马下摔死的,那样的话,我的心就轻省了,那是他的命,怪得了谁呢?”
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悲伤的意味,悲绪如风,轻轻颤颤。
不知何时,老态龙钟的邵花氏拄着拐杖出现在屋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年岁大了,她的两眼有些昏花,是摸摸索索地过来的,但她的耳朵一点也不聋,玉娴跟祥子、来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邵花氏伸出颤抖的手叫:“闺女,闺女。”
玉娴赶紧收回枪,把她扶住了。
邵花氏握着玉娴的手,来回摸索,又伸手去摸玉娴的脸,抚摸了好久,说:“闺女,你比以前胖了。”
玉娴轻叫了一声:“大娘。”
邵花氏把摸玉娴脸的手拿下来,又在玉娴的手臂上摸了摸,说:“闺女,于四虎是怎么死的,你别问他们了,他们小,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我这么大岁数,什么都看见了。”
众人都愣住了,大眼瞪着小眼,互相对望着,屏住了呼吸,听老太婆说话。邵花氏长喘了一口气,说:“不是他们俩,真的不是,是阎王爷叫他去的,他能不去么?你可别怪你这两个弟弟。”又说:“闺女,我的好闺女,大娘知道你心里憋屈哩。”就将玉娴的头抱在胸脯上:“你伯当年比四虎岁数还小,就把我一个人孤单单地扔下了,这些年哪,唉,这些年,我总也找不着他,现在好了,他就要带我走了……”
玉娴感觉到了浑身的战栗,她闭上眼睛,那双美丽的、暴露着伤感、发狂和充满复仇欲望的眼睛,静静地躺在邵花氏的怀里。
十
连续几天,不停地有兵从桃花山经过,听说是要打大仗的,日本兵把锦州占领了,战火正往朝阳一带烧,不甘受辱的义勇军、驻地守军和各路胡子调兵潜将,做出了迎战的准备,当然,从日本兵裤裆里露出来的伪军、汉奸们也都忙活起来,那些兵每个人肩上手上都提着枪,那枪特别好看,让祥子眼馋不已。这一日,来顺去镇上喝酒,酒气熏熏地到桃花山上来找祥子,祥子正躺在山洞里,见来顺气色不好,就问:“有酒喝还生气?谁把你惹成这样。”
来顺说:真是气人,我在镇上喝酒,日本人是凶,随便打人哩,二妞说他们还常杀人,想杀谁就杀谁哩,祥子说:“这不是胡子么,什么事都干。”
来顺说:“可不,看来周翻译说得没错哩。”
祥子说:“也别说胡子强盗,现在当兵的不也是一样,官匪一家么。”
来顺说:“你不提这事我倒忘了,二妞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说汤玉麟大帅现在正在朝阳公干,他的五夫人也要来朝阳看他,打从咱们这儿过。”
祥子说:“汤玉麟是谁,是个胡子头吗?”
来顺说:“不是,是给兵当官的哩”。
祥子说:“那给兵当官的,不是比胡子还凶哩么。”
来顺说:“嗯哪,当兵的才有枪哩,有了枪就谁也不怕,什么坏事都敢干。”
祥子说:“是有枪哩,来顺你不知道,我在这山上,常看到山脚下有兵经过,那些枪真馋人。”
来顺说:“还是咱姐能,一个女人家,竟能劫出一把枪来。”
一只喜鹊落在树杈上,吱吱喳喳地叫,祥子呆呆愣愣地痴声说:要你劫兵,你敢吗?
来顺瞪大眼睛,说:带兵的也敢劫,是要赔上命的。
祥子说:是吗?可是,咱如果跟他们要一支枪,你说他们会给吗?
来顺说:“怎么会,他们舍不得哩。”
祥子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定会给的。”
十一
五月的邵家沟,太阳十分明亮,山道上凉风悠悠,有顽皮的麻雀“喳喳”欢叫,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祥子和来顺肩背粪筐走在山路上,这是从桃花山麓延伸过来的路段,蜿蜒曲折,起伏不平,是一处较偏僻的路段,山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林,有松树、山榆,还有槐树。山风吹来,呜呜作响。
祥子和来顺已在这里转悠了好几天,每天都是拾粪农人的打扮,头缠白布,腰系草绳,窥视着山路前方,衣服底下,藏着两把斧子和木头手枪,那木头枪祥子用红布给包上了,不细看,倒也像是真的。
“祥子哥,今天又是白等吧?”来顺忧心忡忡地说。
“不会的,今天不管是谁来,咱也要劫的。”祥子壮着胆子答。
来顺又问:“你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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