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白，书白，我怎么可能不爱她？她说话时眼睛亮得像宝石，她笑起来连空气都是暖的，是她的到来，点缀了我苍白的童年，温暖了我无望的青春。

小的时候，我很爱爬镇里的水塔，因为那是当地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可以看清整个小镇，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当时的我没有机会走出小镇，这是我探索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而且，同龄的孩子一般都不敢爬这个水塔，只有我一个人敢爬，这让当时的我，很有优越感。

我第一次见到邹书白，便是在水塔上。我还记得她当时穿着一件红格子的裙子，扎着两条光滑的马尾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很是活泼漂亮。但这些都不及那条裙子显眼，那裙子是那种鲜艳的、崭新的红，在我们那个小镇里，小孩子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穿新衣服，平时这种红是不常见到的。便是这一抹鲜艳的红色，远远地便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看着她走进了李奶奶家，便带着另外几个小伙伴，一起跑过去围观。可她进去院子之后，院门便关上了。邹书白的外公刘爷爷是个很严肃的老头，我们都有点怕他，不敢轻易叫门。她总是要出来玩的吧？我们如此想着，在门外等了很久，可是直到太阳下山，她都没有再出来。

隐隐听见屋里传出呜咽的哭声：“我要回家……我要我妈妈……”

接着便听见一个年轻男人的笑声：“你爸妈已经不要你，你以后都要听我的话，不要哭了，再哭就把你拉去喂猪！”

此话一出，原本伤心的哭声变成了抽泣声，不时打着嗝，显得很是可怜。

很快，李奶奶的声音便响起了，只听她喝了句：“做你的作业去，吓她干什么呢！”接着便是哄孩子的声音：“我们书白不哭，我们书白乖……”

只是，李奶奶的安慰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原本压抑的哭泣竟然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这哭声穿墙而出，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门外几个捣蛋鬼的耳朵里。

老二最爱欺负女孩子，在外面听了高兴得直鼓掌，“哈哈，好呀好呀，是个爱哭鬼！”

第二天，我们几个仍旧去李奶奶家附近玩，等了一天，邹书白依旧没有出来。小孩子耐心少，久而久之，我们也就不再想着找她玩了。

直到那一天，我去李奶奶家树上偷枇杷，才第一次跟她说上了话。我记得我一股脑问了她很多问题，但具体是哪些却忘了，只记得，她长得可真白呀，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看起来是那么的干净美好，不比我们这些野孩子！

当时的我们，很是渴望外面的世界，而她，则是外面世界的代表。

总有一些人，是你生来的克星，是你第一眼见到便想讨好和呵护的，而我的克星便是邹书白。我想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虽然那很可能只是一柄桃木剑，一只蝈蝈，一颗石榴，抑或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已经是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书白待在小镇的时间并不多，唯有在长假的时候她才来，这也是一年之中，我最开心幸福的时光，以至于每次她走后，我都要伤心很久。我每天都坐在水塔顶上守望，这样只要她一来，我总能第一个发现，只不过这种希望往往都是以失望收场。

她虽然娇贵，但却并不娇气，我们爬树，她也爬树，我们下河，她也下河，虽然她的节奏总是我们慢一拍，但我们总是心甘情愿等她。

外婆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所以我小的时候家里真的很穷，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但那个时候大家都很穷，所以哪怕自己不能跟其他孩子一样照常上学，也并不觉得突兀，也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贵贱之分，直到邹书白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看着她穿着得体，再看自己衣不遮体，才知什么叫羞耻。看着她能歌善舞，再看自己连名字都不会写，才知什么叫自卑。看她有父母疼爱，再看自己只有外婆相依为命，才知什么叫羡慕……渐渐地，在邹书白面前，总觉得自己矮了一截，莫名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

心态便是在那时发生改变的吧，以至于后来邹书白母亲向自己伸出援手，虽然朦朦胧胧中也知道白拿别人的东西有些不妥，但内心对于读书、对于平等的渴望，还是迫使自己接受了。

想是在那时起，今后的一切已成定局。

是的，兄弟几人之中，我跟书白最为亲近，可正是这种亲近，无时无刻不让我抓狂。因为亲近，我心知肚明她的心意，我知道她的痛苦她的伤心，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多希望自己可以晚20年才遇见她，在我有能力配得上她的时候。

青春叛逆期，我通过不停地换女朋友，来掩饰自己的自卑；我通过疏远她，来掩饰内心对她的渴望；我通过伤害她，来迫使她主动放弃我。虽然最后证明了，自己这么做，是有多么的幼稚，但那时的自己，心里便只有这些卑微可笑的想法。

大学的时候，我终于不再认命，我发愤图强，发了疯地赚钱，该做的，不该做的，只要能赚到钱，我什么都愿意去干。我想把她母亲资助我的钱全都还清，以为这样就能跟她平等，就能拥有正大光明追求她的权利。

然而，我却没有料到，当我终于存够钱可以把之前的欠账连本带利全都还清的时候，竟然有更大的噩梦在等着我——书白竟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太扯淡了，只当是她妈妈为了让我远离邹书白，故意诌了这些话来骗我，压根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当我回去旁敲侧击询问外婆，得到的竟然是同样的答案时，我绝望了。外婆不可能骗我！当时的我，只觉得整个脑子都是空的，所有的努力和妥协全都失去了意义。

外婆说，我母亲跟邹书白母亲从前是很好的朋友，邹书白的母亲敢想敢做，年纪轻轻便独自一人去到城里打工，继而认识了邹书白的父亲，当时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我母亲是在后来才去城里投靠她的，这一去便是2年杳无音信，2年之后，她竟然抱着一个婴儿跟邹书白的父亲一起回来了，她告诉外婆他们俩在一起了。而那个婴儿，便是后来的我。

外婆很生气，她觉得乡里乡亲的，她们不能干这种挖人墙脚的事，奈何一个是自己亲女儿，一个是自己的亲外孙，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然而，事情到此却并没有结束，邹书白的父亲最终还是跟邹书白的母亲走到了一起，并有了邹书白，而我母亲最终却郁郁而终。外婆怨恨邹书白父亲的始乱终弃，但她是淳朴惯了的人，毕竟自己的女儿有错在先，就算说理也说不通，唯有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邹书白的父亲，也曾几次要接济我们祖孙，都被外婆拒绝了，但她知道我想读书，苦于自己没有能力，所以那么多年，邹书白的母亲因为内疚而资助我读书的事，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那时的我，也曾自暴自弃，但我还是没有把事情告诉邹书白，我宁愿她恨我，也不希望她因为这段畸形的爱恋，而扭曲了自己的人格，而怨恨自己的父母。我希望她永远简简单单，快快乐乐。我的人生本已无望，不在乎再当个罪人。

我要去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可以一直看着她，却又不会打扰到她。

后来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母亲是因为未婚先孕不敢告诉家里，才去城里投靠邹书白母亲，并渐渐与邹书白的父亲产生了情愫，两人本已下定决心要冲破世俗的目光在一起，但最后还是败给了邹书白的到来。

但我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书白已经有了赵承书，赵承书能给她最纯粹的生活，这才是她需要也是最适合她的生活，而我的人生早已经颓败不堪。一直以来，书白都过得太苦了，她理应得到一个安定的生活，一个简简单单对她好、疼她的人。

一切都是命，如果邹书白母亲不是因为怨恨而说了那么一个谎，如果母亲不是因为畏惧外婆，而没有告诉她孩子父亲的真相，我的人生也许就会截然不同。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一切都是命数，怨不了任何人。

我没想过赵承书会知道真相，并决定一走了之，做得那么决绝。虽然心里的渴望一直未曾磨灭，但也只是渴望而已，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再美好却不会报以过多的期望。我早已不再奢望这辈子还能拥有邹书白，我只希望她能幸福，而自己则尽可能地远离她，这样才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为了让她彻底告别过去，我甚至请求有关部门炸掉代表我们兄弟几人拜把子的标志——水塔。我一心只想赶在赵承书离开之前，向他解释清楚，想方设法将他留下来，所以当飞机时间不合适时，我毫不犹豫选择了随行的货车。

我并不想死，可惜这种事情从来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这货车每年要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跑几百次，偏偏我坐的这一次就出事了。一切都是宿命，该来的逃不掉。只希望我的彻底离开，可以换取她真正的自由。

意识弥留之际，我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见邹书白的时候：扎着马尾的小姑娘，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笑起来眉眼弯弯，那一抹红裙，瞬间就鲜艳了我的整个人生。

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总有一些东西，让人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