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国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23
|本章字节:4364字
孩子们向往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啸天湖过年的气氛与其说表现在外面,不如说涌动在人心里。岁月流淌到这一天,好像一垄稻谷收割到田头,前面已无去处,自然回头看身后。人也累了,刀也钝了,不该坐下喘口气了吗?对,喘口气,这才是啸天湖人过年的基本含义。
杀猪杀羊的事情是没有的。水灾前的猪早卖掉换了口粮,灾后养的还是猪崽。秋冬季节农田收获了不多一点荞麦和萝卜白菜,远远不够口,说到底,能指望换几个盐钱的还是在水里。过年前几天,农业社借来水车,大家车干了啸天湖所有大大小小塘塘坝坝,真可谓挖地三尺,掘尽了小小地盘上一切能攫取收获的地方,希望给新年添一缕色彩。
尽管如此,啸天湖人还是尽其所能地庆祝他们的节日。肖海涛为别人送来的红纸写对联,肖仲秋给要灯笼的孩子织灯笼。连肖菊林也忙活得很,有几家赊了土布来染,他一盆煤水一盆煤水地踩,脚杆黑了很难洗净,水草在骨棱棱的脚上擦来擦去,直擦得血痕道道也褪不下颜色。
副乡长刘雪涛果真兑现了他的诺言,将秦天、肖海涛、水炳铜请到樟树街,参加排演湘剧《打猎回书》、《金龙探监》。那几日他们可真有点忘了啸天湖,直觉得世界上还有令人开心的事。
大年三十,秦天将父亲和弟弟一家请过来吃团年饭。家里惟一可杀的那只鸡,早几天就已杀好,玉兰今天切下半只,将晒干的红萝卜片垫在下面,做成一碗主菜。然后是猪头肉炒大蒜,白萝卜炖湖藕,红鱼,干豆角,酸白菜。
这自然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里最丰盛的一顿大餐了。
铁牛这些天特别乖,不乱说一句话,不乱做一件事,一举一动都看爸爸脸色眼色。他的目标是免去按照惯例该挨的一顿打。啸天湖有个习俗,每个小孩都要打一次过年,那意思是从新年开始会更听话,不再调皮捣蛋。
以前有两次打得厉害,一次爸爸打断了一根青皮树枝,一次妈妈打完叫他跪着,地下插一炷香,香不燃完不准起来。究竟犯了什么事却没有印象了。能有多大事呢,还不是爸爸妈妈拿他出气!铁牛感觉到,今年更不一样,爸爸整天没有笑脸,几次大声吼骂妈妈,半夜还听到妈妈强忍的哭声。
当然,有爷爷在铁牛就比较放心,何况是过年了,总不能随便就发火吧。
铁牛规规矩矩坐在墙边,像模像样陪爷爷说话。爷爷给他的红枣、外婆从她娘家带来的花生,他左右两手悄悄在裤兜里攥着。现在不敢吃,也不想很快把它吃掉,攥着捏着,手心都出汗了,心里无比痛快。当然也有口水不断冒出来,不仅因为手里的,更是因为闻到一阵阵一年里从未闻到的菜香。他尽可能不显出贪馋模样,涌到嘴里的口水也小口小口地咽下,免得发出声响。他害怕那声音让爸爸听到。
热热闹闹的团年饭终于吃完了。铁牛感到奇怪的是,明明吃过了那些好菜,却没体会到它们的滋味,肚里也不知饱了没有,爷爷爸爸都离开饭桌,他自然也得离开,可离开了又觉得饭还没开始吃。
天渐渐黑下来了,令铁牛更激动的年三十晚就要到来了。
终于听到爷爷说:“铁牛,你们去送恭喜吧,到别人家不要乱讲话啊。”
啸天湖流传着一个笑话。姚竹村的小女绰号叫“祸坨儿”,肖海涛弟弟叫“福坨儿”。一次,别人将姚竹村的女儿送回家,对她奶奶说:“把您祸坨儿送来了。”她奶奶说:“是福坨儿呢。”那人说:“不是福坨儿呢,是祸坨儿呢。”她奶奶说:“是福坨儿呢,福坨儿呢。”弄得那人老半天才醒过神来。
所以爷爷嘱咐铁牛不要乱讲话。
铁牛终于一蹦起来,由秀月姐姐领着,巧月跟在后面,一行三人,举着点了一支蜡烛的红灯笼,走向一片黑沉沉、冷飕飕的夜里。
“送恭喜”是这里孩子们一项传统活动。年三十晚,孩子们成群结队出来,举着灯笼,从大路小路走向各家各户。每到一家人门前,他们亮开嗓子一齐吼:“恭喜啊!”那家便立即开门,扯开的衣襟里早兜着些吃的,红薯片、花生、蚕豆、葵花子,如果遇到糖果,那就是喜从天降。最差的人家也有一把炒米花。有的主人用拇指、食指、中指尖尖地撮一小把。有的主人手握大拳,好像抓一大把的模样。其实葵花子不过十来颗,蚕豆三四粒,花生一两颗而已。一边说“好了好了,快赶第二家”,一边就势往外推。
这回孩子们进屋时眼光齐刷刷盯着主人的手,再也不说一句什么恭喜发财的废话,刚刚出门,立即开始比较,你几颗,我几颗。少一颗的马上就骂开了:“猪压的,小气鬼!”所有当时他们能记起来的脏话痞话都骂出来了。一边笑,一边骂,一边用手背揩擦着流到嘴里的鼻涕,举着小灯笼,沿坎坎坷坷弯弯曲曲的泥泞小道,又向第二处或喜或忧的人家走去。
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夜,回到家就开始清理,花生捡出一小堆,红薯片捡出一小堆,葵花子蚕豆炒米花胡乱扒到一起。铁牛有一个专门安顿它们的小坛子,放进去好好保存着,慢慢享受。若是吃得太快,妈妈就会骂:“你这个消食马桶!”
铁牛是不会“守整岁”的,忙完自己活计,小心翼翼听一阵大人说话,往往是肖海涛、肖仲秋和表哥长根、十春他们来聊天喝酒。又不敢插进他们中间往火堆边挤,一会儿又冷又困,只得上床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