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国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23
|本章字节:4352字
巧月和喜儿已经打瞌睡了。
艰难觅食的白昼,蚊虫交织的夜晚,家人的责骂与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忧伤叹息,什么时候离开过她们呢?还有本地人渐渐生出的烦厌、冷淡与嘲笑,越来越和一抬眼就碰断眼光的山丘以及灌木丛中刺鼻难闻的怪味一起,使她们脸色难看,呼吸急促。她们想念家园从前自在的生活,开阔舒畅的视野,和那从娘肚子里就习惯了的风声水声。
现在,坐在山崖下的水边,她们可以看到不远处像薄薄一层黑荞麦饼的河堤。听那些划船过河的讲,水退了一两尺,可是即使还立着的屋子现在也进不了人,水还在檐下,而且不知是不是又会涨起来。
极度的疲倦刚刚消失,短暂的无忧时刻也留不住了。
她们眼里已不再是这片荫凉和身后盛满的薯篮了。那麦饼一样露出水面的河堤,那水盆里陀螺一样的家,家里熟悉和亲昵的一切,从她们蕴藏着成堆忧愁和零星快乐的心里,像三月的冬茅草一样,坚硬顽强地拔节出来。
“什么时候水能退干啊!”菊香忽然一声叹息。
“我们屋子听说连屋顶都没有了。”银秀忧郁地说。
她们痴痴地望着水面。
菊香想到死去的十春的小弟,“我们这次死了五六个人。”
银秀也叹了声,“老的不说吧,小孩子就可惜。”她转头看了躺在草地睡着的喜儿一眼,轻声说:“看她家的小胜,十一岁了,做得好多事呢,一年要捉千多斤鱼。”
菊香想起十春给小胜敷药的时候,小胜那个惨样,整个胯裆肿得冬瓜似的闪亮,还沁出腥臭的水珠。她悲戚地摇头:“小胜死得惨呢。你看她,弟弟死后,就没见喜鹊子唱歌了。过去多逗人爱,脸上红肉里面间白肉,嫩得早禾桃一样。现在瘦了一圈,脸也黑了,唉”
她们两个说话,看见爱华双手抱膝,埋头不语,以为她也在打瞌睡。银秀推一推,爱华抬起头来,眼里泪水盈盈。
菊香、银秀心里一凉,顿时噤声无语。
她们知道,爱华是这些人中最艰难的。本来家里没一件像样的东西,分的田还要请人种。菊机匠除了坐在织布机上像个活人,平常没见过他直腰走路,简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插秧打谷,是爱华和别人一起做;车水薅禾,也是爱华和村上人兑工;下河挑水,上山打柴,都她一人承担。十六七岁的姑娘,没穿过一件合身的衣裳。父亲能织布又怎样?棉纱是别人的,布是别人的,从没见过一分钱,给别人织了布,无非换几个劳动工,或几升谷米,家里常年四季没几滴油下锅。
爱华其实也长得眉清目秀,温存老实勤快的性格也逗人喜欢。可是生活太苦,长得瘦,晒得黑,又寡言少语,就让人觉得愚笨了些。
可怜辛辛苦苦造起来的竹墙房子,被大水冲了一半,织布机虽也绑了石头,房子都冲跑了,织布机还留得住吗?
到山里躲灾以来,别人父亲不是打鱼,就是替人犁田扮禾,有手艺的做手艺,总还可以挣几角一升煮粥熬汤过日子,就她这个父亲,一天到晚睡在铺上不起来,说他病,他晚上又突然到秦天、肖海涛这些人家哭哭啼啼。说他不想活,又没看见哪棵树上挂着他那几根弯骨头。
有人劝他去讨米,他面子比谁都薄,本来没一丝血色的脸,马上一炸就红了。别人讲,听说秦憨子回她老婆娘家,呆不下去,都讨米去了。他那大身坯,不怕丑,你像个病人,还怕什么丑嘛!他就是不听,除了哭脸就是睡觉。
他要是个纸人倒好,不要吃,不要别人侍候。但他只要听到爱华回来,就去寻她篮子看,见着红薯洗也不洗就拿起啃。爱华有时捡些禾线子(散落田中的稻穗),把它和薯块一起煮了,他立即闻到香,爬起床早早守在那只破瓦缸做的柴灶前。有时爱华又被银秀她们叫去捡柴砍草,回来时,一瓦罐红薯饭被他吃个精光。爱华开始还哭,引来别人问长问短,以后她只把眼泪往肚里流。
姚百喜、骆飞亮和肖福涛这些半大小伙子都说,我们哪天趁你父亲睡着了,帮你抬起扔到河里去算了,这样的父亲要他干什么。
想着这些,菊香她们就劝爱华,要她心宽,一个人好好歹歹是命里注定,急也没用。再过两年,找个人家嫁出去算了,你求你的生路。
说着说着,爱华就嗷嗷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两个小的哭醒了。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揉着眼东张西望。
爱华越哭越伤心,在地上顿脚拍手。
突然听得巧月说:“你们看看,爱姐的屁屁股出来啦。”
坐在一旁的菊香、银秀连忙仰身去看,果然,爱华的裤子裂开一条大口,露出白白的屁股。
正哭着的爱华猛然一惊,反手摸到自己臀部。
这时谁都没想到,肖爱华双手一撑站起来,一声惨叫,向河边狂奔而去。
刹那间,搞蒙了还坐在地上的人。菊香首先醒悟,喊声:“爱华!”连忙追赶过去。
银秀、喜儿也起身追。巧月坐着自言自语:“爱爱姐,到哪里去?”
虽然菊香腿长,跑得快,但从她们坐的崖下到河边路还是太短,没等她捞到爱华衣角,就见她两手一扬,扑通跳下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