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治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4186字
三个月后,我要到重庆去采访。临行前,我爹的癌症已经确诊了。他主动从医院回到家。我和三哥都劝他继续住院观察,但他固执地摇头,说要回家。他说住不惯病房。
那时,他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很痛苦。他悄悄对我说:“孩子,我是真疼。”我就说:“您要疼就哼哼出来。”一向乐观的爹拒绝了,他说:“能忍就忍着吧,喊出来会让你们难受的。”于是,我爹就这么硬挺着,有时候疼得在床上打滚,额头上都是汗水。
我对他说起去重庆采访的事,我爹说:“你去吧,那是工作。”看着他平静的表情,我的心里很不平静。我知道他是为我硬扛着,不想让自己的病影响我。我爹的病让远在加拿大的二哥知道了,他打电话执意说要回来。我爹举着话筒,说:“你们不要回来,那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还要花好多钱。”放下话筒,我发现我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眼睛里窝着淡淡的泪花。我能猜出我爹的心思,大哥突然早逝,二哥去了加拿大,我爹就把剩下的三哥和我看得很重,唯恐我们再有什么闪失。其实,我爹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活不了多久了,他很思念在加拿大的儿子。可一旦真的要作出决定,让儿子牺牲什么跑回来见自己,他就觉得对不住儿子。三哥和我商量要偷偷让二哥回来。可我爹知道后坚决反对。我去重庆前与我爹告别,我爹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而且居然能下楼转一圈。看着我爹这副坦然的样子,我的心稍稍踏实了一些。没料到,在重庆刚刚开始采访,我正在嘉陵江欣赏夜景时,三哥给我打来电话,急切地告诉我:“咱爹不行了,在医院抢救呢!”我的脑子“嗡”的一声,难道说临行前他那健康的样子完全是装给我看的?
好不容易买到转天黄昏的飞机票,飞机降临到机场时,下面一派繁华的夜色。三哥的电话打来,说爹昏迷着,时醒时不醒,好像始终在等待我回来。我匆匆赶到医院,跑到抢救室,我爹的鼻孔里插满了胶皮管子,我想起当年孙敬意就是这样,而他的儿子孙大夫和护士在我爹身边忙碌着。我走到爹的身边,他奇迹般地睁开眼睛,始终看着我,嘴唇在急剧地抖动。我控制着眼泪喊着爹,很少流泪的爹突然满脸是泪,拼力喊着我的乳名。孙大夫警告我说:“你父亲的血压增长太快,你必须出去!”我爹看到我,眼睛不住地眨着,从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我的衣角,对我喃喃地说:“把我和你娘合葬,我马上就找你娘去了,多好啊。我心里想的还是你娘,你岳母心里想的还是你岳父。你心里也不要再有别人,换谁都不如盼盼好。”我爹说这句话时,三哥和盼盼以及我闺女虹都在场,盼盼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三哥强拉着我出去,我清楚地看见爹的脸一直追随着我。我已经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里全是泪水,说不出是他的还是我的。
三哥事后告诉我,咱爹用真情支撑着生命,始终在等你,说重庆的会这么长,怎么还不散呢?
两个小时后,我爹撒手人寰。入冬的风很凛冽,我和三哥为我爹的遗体清洗,我爹因为病而瘦得皮包骨头了。想着母亲去世时也是像我爹这样瘦骨嶙峋,现在我爹又离开了我们,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我和三哥都彼此感到生命的可贵。
在送丧的那天早晨,我和三哥把爹的遗体从冷冻箱里抽出来,见爹的脸上被一层薄薄的冰霜掩盖着,涌现出了青色。我把爹的遗体放在担架上的时候,没留神,放得过于重了,只听“咚”的一声响。这一声是爹向人间的最后诀别,从此爹与我们阴阳相隔。三哥喊着:“老四,你摔疼爹了!”我哭着说:“爹,实在对不起您。”我和三哥给爹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服,我给爹化妆,把那青色的冰霜擦掉,涂上红晕。
记得小时候,我学习古文时,有一句古诗说的是“白日依山尽”。我多次举手问老师:“太阳是红彤彤的,怎么会是白色的呢?”老师不耐烦地说:“你自己用眼珠去看,以后别瞎举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回家我问我娘:“有白色的太阳吗?”我娘肯定地回答:“有,太阳是用火烧的,火烧没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样,烧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当成垃圾处理了。人也跟太阳一样,要是死了,也就是把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我娘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下巴的鼻涕。我不太信我娘的话。我傻呵呵地按照老师的教诲去观察,但总也看不到白色的太阳,月亮倒常常是白色的,像一块大玉盘挂在那儿。
去殡仪馆的路上,我看到天地间昏暗暗的,仔细看去,在乌云间裹着一粒白色的太阳,光线一点也不刺眼,十分柔和。我想起我娘的那句话,煤球烧到最后就是白色的,因为它把所有的热量都贡献出来了。
我和我爹生活了十几年,每天早晨起来,都会从窗户外面听到我爹散步回来那爽朗的笑声和洪亮的嗓门,他和街坊邻居们谈天气、谈生活、谈政治。
我爹去世快半年了,我每每从清晨中醒来,再也听不到窗外我爹的笑声,心里都空落落的。
夜深了,月亮明朗如洗。我和盼盼听着韩红的那首老歌:“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我愿为他们建造一座美丽的花园,我想要紧紧抓住他们的手,告诉他们希望还会有,看到太阳出来,他们笑了,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