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治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4816字
事情就是这样惊人的巧合,也应验了我爹的说法。深秋,一向健康的我爹突然患上了大网膜癌。他知道后执意要回一趟老家河北省的安平牛具村,我劝阻不了,就跟三哥商量。三哥含泪说:“就依咱爹的吧,你跟着咱爹回去。”
两天后,我跟刘主编商量,从报社借了辆小车,载着我爹奔赴安平牛具村。一路上我爹很兴奋,不住地和我们讲前面是哪儿,他在哪儿打过什么仗,说得有声有色。司机对我悄悄说:“老爷子的记性太好了。”
回到家,我远方的叔叔婶子都出来接他,都说我爹的气色还不错,还是共产党的大官,是不是在城里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我爹说:“你们吃啥我就吃啥,你们放屁我也放屁。”乡亲们乐着,远方叔叔说:“村里人都说您是地球的名人了,敢情是吃灵丹妙药的事。”我爹住下以后,吃的都是新鲜的玉米饼子,黄澄澄的稀粥,熬的菜没有多少油,不夸张地说,咽下去嗓子眼都不痛快。我怕司机委屈,就跑到县城买了一兜子香肠酱牛肉熏鸡什么的。我爹看出我的心意,对司机说:“对不起,我就爱吃这些。”司机不好意思地说:“您是大领导,还吃得了这个吗?”我爹笑笑说:“我是农村人,吃这个就蛮不错了。”
我问我爹:“您进城以后,有没有改变自己是个农民的想法?”我爹摇着头回答:“我从来没想过改变,牛具村给我的生活烙印太深刻了,你爷爷死得早,你奶奶拉扯我长大,哪个叔叔婶子们没给我吃的?小时候我怕冷,家里没钱买取暖的,那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样。我跑到羊圈里抱着羊倒身就去睡,羊屙屎就屙到我身上。”
转天的傍晚,我爹借着清闲到村里走走,上了年纪的人和他打招呼,熟得很。他对我说:“我小时候就爱热闹,谁家的闺女出阁了,谁和谁打起来了,我都跑去掺和。”村里修缮一个老寺庙,我爹走过去看着一个个佛像,村长跟过来说:“把您也捏成泥人,在庙里摆着吧?也让我们给你的泥人烧烧香。”我爹说:“那不行,我是共产党员,又不是菩萨。”村长说:“那就光给你摆上,不烧香行不?就算让老百姓们看看您,供供您,也挺好的。您可是我们牛具村的荣耀啊!”我爹说:“我就要死了,你们让我清闲清闲吧。”村长不好意思地说:“您长寿您长寿。”我爹问村长:“我师傅瞎老广的房子还在吗?”村长想想说:“还在,有个九十岁的老寡妇住着,据说是您师傅的表妹。”我爹高兴地说:“让她住,你们千万别撵人家。还是那句老话,需要多少钱,我拿。”村长慌忙说:“哪能让您破费呢?”
黄昏降临了,夕阳红红的,我爹对我说:“去我师傅那个房子看看。”我爹在前面走着,肩膀上镶了一片橙色。走到村的尽头,进了一个院子,有只狗“汪汪”地叫着,样子很凶猛。见了我爹狗就跑过来,吓得我脸色大变。没想到那条狗在我爹面前老实了,用舌头舔着我爹的手。村长让跟随的人把狗锁起来,我爹说:“别锁,这狗不咬人,忠厚得很。那时我在牛具村的时候就养着一条狗,我夜里在村上走动的时候,也算个伴儿。”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了出来,看着我爹慢腾腾地说:“是不是小麦呀?”我爹抢先走了几步,给老太太跪下,我的腿一软,也跪下了,跟在后面的村长不知道怎么办好,也“扑通”跪下。老太太说:“你师傅大前年回来过一次,说你可能回来,让我告诉你,你一回来就离死不远了。”我很恼火,说:“大娘您怎么这么说话呢?”老太太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你师傅说,你不想死,你也不可能回来。”我爹又磕头了,“咣咣咣”,以致磕到夕阳滚进西山下面。
离开破屋前,天黑了,满天的星斗,我爹就默默地陪老太太坐着。老太太说:“你唱个弦子书吧。”我爹想也没想就唱,一口气唱了三十多段,唱得有板有眼,唱得我们心散神破。老太太点着头说:“唱得不错,是你师傅瞎老广亲自教的。”
在回来的路上,我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对我说:“我很想住在这间破屋里,和这个老寡妇再唱唱大书。”村长说:“传说这里有鬼呢。”我爹笑着说:“我用泥巴捏个鬼,晚上要是活了吓死你。”
晚上,我爹住在远房叔叔的新房里,婶子把火炕烧得很烫,屋子里暖烘烘的。我爹突然说:“我要洗澡!”远房叔叔说:“咋不行?有大木盆。”说着从外面拽过来一个,刚上完油漆,还有着香香的木材味道。婶子热情地说:“您要不嫌弃我给你洗,可干净呢。”我爹看看远房叔叔,远房叔叔说:“您看我干啥,您就让她洗呗,我再让我弟媳妇也过来,两个人一起给您洗,洗痛快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害臊?”我爹哈哈大笑着说:“那我就洗。”
我走后,先听见我爹在里屋喊:“好舒服,好舒服。”我又听见两个婶子唧唧喳喳的笑声,好像是谁碰到了我爹身体的什么部位,他的心里很是惬意。夜里,从窗户的缝隙里挤出来一缕缕的水汽,像是炊烟,在风中飘散着,扑在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我记得小时候到爹的房间里,总能看见娘在给爹洗脚,爹闭着眼睛,嘴里喊着“舒服舒服”。
离开牛具村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出来送行,几百人的场面很是壮观。我爹在车上坐着,拱着手,始终微笑着,像是精彩的告别演出。
小轿车在蜿蜒的路上行驶,我爹感慨地说:“我一个老战友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都记着———‘日子是一个人走过的,那些在路上搀扶了你一把的人,那些用一碗米粥为你解饥的人,你千万不要忘,忘了就要遭报应,就会天打五雷轰。’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党也是这样。老四呀,你记住了,我死了以后不要惊动乡亲,不要把我的骨灰运回牛具村,这样会麻烦乡亲们。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办,把我和你娘的骨灰盒合葬。等你们老了,就把我和你娘的骨灰盒找个山背后深埋了,从此你们就无牵挂了。有了差错,到阴间我也不饶恕你。”说完他就不再说话了。我对我爹产生了敬意,他原本是那么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他只不过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太深,没有找到合适的渠道表现出来罢了。感情也是个支撑,其实支撑的往往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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