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李治邦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

本章字节:9346字

我爹和我娘新婚没几天,牛具村出了件大事。以我二大爷为首,走了十条壮汉,说是去打鬼子,张家口那儿有个骑兵团在招兵买马。我爹死活喊着要去,我娘怎么拦也没拦住。最后,她让我爹光着脊梁,说要用烧红了的铁丝烫我爹一道血痕。我爹傻乎乎地就脱衣服,当烫着肉皮儿燃起焦煳味儿时,他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把我奶奶当场吓晕过去了。


两个月以后,我奶奶猝死了。我琢磨我奶奶的死与我爹吼那一嗓子有关。离开家门前,我爹对我娘提出要洗一次澡。我爹喜欢泡澡,他觉得人身子干净心才能干净。我家的木盆挺大的,木盆颜色澄黄澄黄的。我爹坐在里面,我娘提着一把大壶把热水慢慢地倒在他身上。那水有些烫,我娘一边给他身上浇一边问:“舒服不舒服?”我爹笑着说:“你想把我烫死呀!烫死我,骑兵团要把你枪毙喽。”说到骑兵团,我娘就不乐意,说:“那就把我枪毙喽。”我娘把热水都倒完了,然后往水里倒了几滴醋,还有一些薄荷水。屋子里就有了几分说酸不酸说香不香的味道,让人的骨头酥酥的。我爹刚开始就小声唱着三弦书,唱的都是才子佳人,都是柔声细调。我娘就在厨房里拣个板凳侧耳去听,听得如痴如醉。


洗完澡,我爹得意扬扬地要我娘拿出新衣服给他穿上,我娘骂骂咧咧地说:“你王八蛋这时候唱这些三弦子书,才真是为了我,就我一个人听,你要死了我就到阎王殿里找你。”我爹实在忍不住了,搂着我娘一把鼻涕一行泪地哭得天昏地暗。我娘没哭,任凭我爹在那里疯。


后来,我爹进了城以后,才吭哧半天揭开了谜底,承认他离家是听了瞎老广那番忠告,到远处去吆喝,去乘大轿、做高官。但他朝天发誓,绝对没想以后再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


残秋。残日。滹沱河边,牛具村与十条壮汉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去相送。女人们齐刷刷地跪下了。我爹在村上的辈分小,我娘不甘跪在后头,“噔噔噔”跑在尽前头。跑的时候让我二奶奶踹了一脚,正踹在后腰上。现在想起来二奶奶也不是东西,我娘刚怀上我大哥,要是踹流产了,那可怎么办?二爷吩咐我爹:“小麦,唱段弦子书,送咱们上路。”我爹看着乡亲,面对着大道,唱了一段《杨家将》的词儿:


“自己寸功尚未立,今天破阵要争头功。大丈夫生在三光下,生而何欢死而何惊!”


六个月以后,我娘才知道我爹投的是一帮子散兵游勇组成的准八路军。在口外的一个开阔地带,他们碰到了一个班的鬼子兵。不消一袋烟的时辰,准八路军的骑兵就把鬼子兵干掉了。我爹在马上胡乱挥了一刀,愣把一个精瘦精瘦的鬼子兵削去了半拉鼻头,弄得他满脸淌血。


准八路军浩浩荡荡凯旋,马屁股后头驮着鬼子兵的尸首,肩上扛着鬼子兵的战刀、钢盔、长枪。我爹的战果最为辉煌,怀里抱着缴获来的一挺歪把子机枪,那姿态就像是抱着一把大三弦。没想到,他们正美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一颗炮弹从天上砸了下来,轰得大家四处逃命。日本鬼子的大队伍从后头包抄过来了。二爷领着牛具村的壮汉跑得最快,拐过黑松林就没影了,只死了两个人。我爹没跑脱,让一群日本鬼子盯住了。因为他怀里抱着歪把子机枪,人家鬼子以为他是个多大的官儿呢!我二爷领着六个人卖了马后埋了枪,换来几枚钱,狼狈不堪地又跑回牛具村。


半夜,二爷敲开了我娘的门。我娘慌得连衣服扣也没扣上,亮着白硕硕的两个***,腆着大肚子。我娘把我二爷堵在门口,呵斥道:“这么晚你干啥?我爷们儿呢?”二爷捶着脑袋,眼神儿总在我娘的胸脯上晃来荡去。我娘平静得出奇,慢慢系着扣子说道:“我问你话呢,我那口子小麦呢?”二爷进门回手就把门闩上了。他摆着手哭丧着脸说:“仗打败喽,大碾死了,大胜也死了,怨他俩跑得太慢。”二爷嘬着牙花,始终盯着我娘的胸脯。我娘再问:“我问你你咋不应呀,小麦到底在哪儿呢?”二爷哭丧着脸回答:“说啥小麦呀,我根本就没瞅见。”我娘白着脸吼叫着:“那你来干啥?”二爷不高兴了,说:“我跑来告诉你呀!”我娘疯了,喊道:“你都不知道小麦在哪儿,你跑到这儿告诉我什么?你还有什么脸面进我家?”二爷恼怒了,瞪着眼睛呵斥道:“小麦媳妇,你不能这么说话,我没上大碾家,没上大胜家,好心好意跑这给你报信,好心当驴肝肺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大爷。”我娘怒道:“你他娘是谁二大爷,你他娘是我孙子,滚!”二大爷急了,变了脸色,说道:“谁敢让我滚,你好大胆子!”他伸手就要扇我娘。只听“啪”的一声,二大爷的腮帮子先挨了我娘一掌。


牛具村很讲究辈分,多大岁数见了小岁数的,照常叫叔称爷,当着多少人的面也得这么称呼。二大爷仗着辈分大,抬腿就一脚,正踹在我娘的小肚子上。这倒好,二奶奶没踹下我大哥,这次让二大爷踹下来了。我姥姥从隔壁赶过来一看,我娘已躺在血泊里。


1951年的初夏,我爹首次衣锦还乡,见到二大爷时还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二大爷”。我娘可不管那个,她拉过我大哥,指着二大爷的脑门说:“小子,你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你记住喽,你还在娘肚子里他就踹过你!”


我大哥在娘肚子里怀着的时候被二大爷踹了一脚,等到他生出来时半晌都没哭一声,我姥姥急了,倒拎着我大哥,冲着他的屁股蛋子狠狠扇了好几巴掌。我娘对我姥姥说,小孩子叫李平安吧。二大爷踹完我娘,知道惹祸就偷偷跑了。我姥姥当时没有慌乱,用土办法,把我娘肚子里的大哥保住。我姥姥用了什么土法不得而知。等我大哥过满月的时候,我姥姥揪心地对我娘说:“小麦不会是没命了吧?”我娘搂着我大哥,喜滋滋地对姥姥说:“大胜死,大碾死,小麦死不了。我早就看透了,就是我死了,小麦也死不了,这是天注定的。”


果然,我娘死了,我爹还活着。后来我问娘:“你咋就料到我爹死不了呢?”我娘说,我一遇到你爹,就知道他是我爷们儿,这是命。你爹命大,我不相信你爹会死,你爹就死不了。


二大爷和二奶奶认定我爹死了,总是百般刁难我娘。后来我娘讲述了那几年的苦日子,说:“受大罪了。那群王八蛋在咱家门口屙屎撒尿,把你大哥抱到坟里,险些叫黄鼠狼叼走。收庄稼时,求谁帮手谁都朝后躲。我自己挑水,两个膀子肿得像刚出锅的大馒头。我当闺女时金枝玉叶的,你姥姥宠着我,全家供着我,哪受过这个。”


又一个残秋,秋风瑟瑟。我爹骑着一头毛驴,拖着一条被日本鬼子飞机打折的腿,被部队打发回家养伤。有关我爹和我娘团圆的故事,我爹说了一个版本,我娘说了一个版本。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说是傍黑儿,都说下起了大雾。


那天,滹沱河面上白气腾腾,罩得牛具村影影绰绰。我娘对我说:“那天晚上,我推门去抱柴火,见院子里有个要饭的。我连忙摆摆手,说,‘去去去,到别家讨,我这儿屁也没有。’那个要饭的拄着双拐,低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我心软了,回屋拿地瓜。你说气人不,那要饭的后脚跟我进了屋,从后面臭烘烘地抱住我,跟猪一样用嘴拱着我的脸蛋儿,说,‘俺是你的小麦呀。’我恼了,骂他拧他踢他,说,‘你这要饭的混账,我给你地瓜就不赖了,哪来的小麦?’”我娘没说完,自己乐得岔了气儿。


我爹后来对我不满意地说:“别听你娘瞎编,真实的情况是那天晚上,我推门进去,你娘正熬地瓜粥。我没理你娘,把双拐一扔就瘫在炕上。你娘嚷了一嗓子‘我的小麦’,就晕倒在灶边儿上了。你大哥那时刚不到四岁,过来就踢了我一脚,张口就骂我!”这回轮到我爹乐了,没那耳朵挡着,嘴一准能咧到后脑勺。


我问爹:“那条驴呢?”他答:“那条驴是部队给我配的,说路上好有个依靠,早他娘死在半道上了。”


我爹回来那天的半夜,我娘把大哥哄走了,屋子里清净了,我娘搬来那个大木盆,在灶上烧了一锅的水。水沸开了,水珠在滴答,那是从房顶子上落下的,可能是湿气太重。我爹脱光了,拖着一条病腿爬到大木盆里。他看见水面上飘着草根。我爹问我娘:“这都是些啥呀?”我娘说:“是草药,治你身子的。”我爹吸着问:“咋这么香呢?”我娘没说话,我爹慢慢把身子浸到水里,水有些烫。他闻着水面上的清香,骨关节在“咔吧”作响。首先是脚指头松弛,然后顺着大腿,从腰那儿往上一直蔓延到心口。没过多久,虚气,实气,阳气,清气,浊气,福气,晦气,只要是气体都让它在身体内流动着。我爹肌肤的每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吮着水汽,滋润着根根血脉,舒服透了。他闭着眼睛,止不住吼了一嗓子三弦子书:“喊一声我的心肉肉你听清,你不疼我你休想再把别人疼。”他吼完了,那声音在屋顶上徘徊,然后在四壁碰撞着、跳跃着、激荡着。他听了一句喝彩声,以为是恍惚,又唱了一句:“搂着小妹子的身子我不松手,咬一口你的肉肉香到了心。”声音还未落定,又一声喝彩,这回我爹听仔细了,他蓦然回头,见我娘站在大木盆边。我娘把自己的衣服已经脱掉,滑入到大木盆里。我爹觉得胸前发热,伸手摸我娘。他发现我娘的身体软软的,怎么也抱不拢。我娘哭了,说:“你小子在外面知道我想啥吗?”我爹问:“想啥?”我娘说:“想我的命咋这么苦,咋摊上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现在给我唱段曲子,好好唱,让我听舒服了才行。”我爹说:“那好,我就给你唱。”说着他唱了起来:“此一拜非是拜貂蝉你,我拜的是大汉锦绣江山。纵有你貂蝉千种风情万般柔骨,我只觉天空云净玉露寒。”我爹唱完,我娘给了我爹一个嘴巴,又给我爹揉了揉。我娘说:“我知道我咋样伺候你也拢不住你,你的心太野太大。”我爹笑笑,说:“我都泡酥了。”我娘也笑了:“是水给你泡酥了呢,还是我给你泡酥了?”我爹连连地说:“是你,是你。”


我爹回来没两天,二大爷就知道了,怕我爹找他麻烦,他连夜偷偷跑到深泽。我爹回来的第三天早上,就悄悄跑到村头瞎老广那间空屋里,面壁跪了半天。那次突围,我爹抱着歪把子机枪瞎扫一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竟没伤着一根毫毛。后来,他带着几个唱弦子书的子弟投奔了正规八路军,当了侦察营营长,我爹念的是瞎老广赐给他的恩德。打我爹回家养伤后,我娘身上好像背了个大碌碡,沉甸甸的。我爹藏在家里不敢出来,怕走漏了风声,让岗楼上的鬼子和汉奸知道。我娘下地干活,又挑水做饭又看孩子,提心吊胆地盯着外头的动静。


鬼子五一大扫荡,我娘背着我爹,领着大哥,脖子上挂着大小包袱,东躲西藏。今晚睡在河堤上,明晚就睡在高粱地。我娘是小脚,那脚小得实在可怜,跟羊趾头那般大。她跑起来,几步就得摔个跟头,一摔我爹就从她后背上滚下来。那夜,鬼子在后面紧追,我娘驮着我爹,领着大哥跟乡亲们在滹沱河堤上拼命地逃亡。我娘不小心一个踉跄,把我爹从后背上扔了出来,一骨碌就滚进了滹沱河。我娘拼命喊着“小麦”,身子就朝下坠。旁边人一把拽住我娘,一手捂住我娘的嘴巴,生怕鬼子听到。


我娘就是我爹的支撑。


命运轮回。多少年后,我娘病倒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我爹喂我娘吃饭,隔三差五地给我娘抠大便,换尿布。我娘对我说,你爹还我债了。我娘讲的债指的就是那段艰辛的日子。牛具村人在逃命中不少人死在刺刀下、枪口下,我们全家却一次次逃过了劫难。事后我娘讲,她从来没想到过死。当我爹滚进滹沱河里时,她就知道我爹一定能自个儿爬上来。


“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过一岭又一岭,岭岭重重。树木交叉冲霄汉,苍松翠柏冬夏常青。”这本是我爹唱《杨家将》里孟良、焦赞赶路要去降龙木的一段唱词,我爹每回唱到这段,台下都是满堂彩。没想到这一段唱词却应在了他自己身上,灾难一个接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