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李治邦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

本章字节:5364字

在1943年的大秋,我爹又遇到了大灾。天擦黑儿,暮霭轻柔地飘浮着,雨揉进了炊烟里,落在人身上舒服透了。我爹的腿在我娘的伺候下居然奇迹般地好了,他在院子里盯着天空发愣。安平县游击大队让我爹临时带一下区小队,我爹没答应。他心里没忘掉瞎老广的教诲,要远走高飞,才能“乘大轿、做大官”。我娘正烧火做饭,大哥往灶里填着柴火。这阵儿,鬼子总龟缩在岗楼里不敢出来。区小队就住在我家的房后,咳嗽一声那头都能听见。忽然有人敲门,连声喊着“小麦哥”。我爹听出是苏村的柱子,柱子曾跟着瞎老广学过艺,没几天就让瞎老广辞了,理由是这孩子长得不周正,眉眼间有颗黑痣。我娘要过去开门,我爹离门近,紧几步打开门。门刚敞开,我爹先挨了两巴掌,瞬间四个鬼子扑上来。一个往我爹嘴里塞棉团,剩下几个抱腰拽脚,接着掏出绳子就捆。我娘号叫着扑了过去,叫柱子抬脚着着实实地踹了一下,瘫在地上不省人事。算起来,我娘这辈子尽挨踹了,可能最厉害的就数柱子这一脚。这一脚,把我没出世的二哥踹成了一摊血流了出来。我娘怀我的时候,跟人家聊天,光盯着人家脚,就怕人家脚抬起来。她这辈子是叫人踹怕了。我娘是叫大哥晃悠醒的,我娘睁开眼,见大哥满身是血,那是他在我娘身上抹的。我娘再寻我爹,鬼影儿都没了。她抬着小脚跑到后院儿,领着区小队追到村外。除了几声狗叫,唯有一大洼空荡荡冷清清的月亮地儿。我娘疯了,非让区小队攻打岗楼,要活剥柱子的人皮,救出我爹。区小队的人望了望远处坚不可摧的岗楼,摇了摇头回村了。转天,区小队转移到十几里以外的村子。


我爹被抓进炮楼,日本特务课长先对我爹客气,炫耀已掌握的情况。我爹有了底,一口咬定他是安分的说书人,七里八乡都能证明。他把那几条证据一一驳回,说柱子跟他有仇,栽赃陷害他。我娘不顾区小队长的阻拦,拖着虚弱的身体,带着我大哥去闯炮楼。我娘喊着:“小麦,你屈呀,你让柱子这驴操的给害了,柱子你不得好死,早晚得让一颗子弹给崩喽。”


我娘从早吆喝到太阳缩回到西山,她反反复复的就那几句老话。转天日头刚擦亮,我娘又来了,依然抱着小三弦,领着我大哥,依然是那几句话。一连三天,岗楼四周的村上都知道这事了。结果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远远近近的人都传这个女人。胆子大的、好热闹的远远地站着看,踩倒一片片的庄稼。我娘嗓子喊哑了,干张着嘴出不了声,她就用手指天,用脚跺地。我娘弹小三弦,弦被弹断了,她就系个扣子接上再弹。每逢琴响,岗楼里都有人一声声地惨叫,叫得人发根倒竖,听那声音像是柱子的。


偶尔,岗楼上也打几枪吓唬吓唬,打一枪这女人笑一声,笑得犹如鬼泣,吓得岗楼上顿时没了动静,不敢妄动。特务课长要柱子与我爹对质,我爹说柱子才是八路军,是他说师傅被日本人害死,劝他参加八路打日本。柱子暴跳起来,但他怎么也说不过我爹,气急败坏地强扒开我爹的嘴,要用红烙铁烫我爹的舌头。日本特务课长也有些疑惑,制止了他。我爹假装眩晕,瞬间醒来,把眼一瞪,犹如盲人,说出的全是师傅瞎老广的声音,柱子吓得魂飞魄散。日本特务课长不肯放过我爹,软的方法用尽,换上硬的。他让柱子站一边看着,亲自动手对我爹动酷刑。


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吊起来用鞭子打,我爹被打得遍体鳞伤,几次昏死过去。我爹仍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说书的。柱子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不住地哆嗦。


我娘坚持不懈地领着大哥,抱着三弦,疯了一般围着岗楼转,边转边弹边高声骂。叫骂声传到炮楼里,柱子突然中风,口吐白沫。我娘弹一下弦,就高骂一句,柱子就像挨了鞭子似的惨叫一声。岗楼里伪军吓得不敢出声。特务课长一会儿看看炮楼外边,一会儿看看柱子,不解那女人的弦声与柱子的抽搐有什么关系。手下小鬼子伸出枪去想打死我娘,被特务课长制止。昏迷中的我爹醒来,冷笑不已,吐一口鲜血,断断续续地说着血雨腥风的段子,周围伪军无不惊骇,鬼子也感到恐惧。我娘仍在外边围着炮楼转,边弹边骂。


四里乡邻都出来看,远远围看这个不怕死的女人向炮楼上的枪口挑战。炮楼上所有的枪口都瞄着下面的女人,女人毫无畏惧。围观群众黑压压的,越聚越多。炮楼上的枪口一个个缩了回去。柱子像条疯狗一样号叫着冲出炮楼,隔着壕沟拽出手枪,他要打死壕沟对面的我娘。混在人群中的区小队的人也在掏枪,要打死柱子。炮楼顶上架起机枪,课长虎视眈眈地望着下面的人们。队长制止了手下。柱子连连朝我娘开枪,所有子弹都打在他跟前的硬土地上,没有一枪打过护城河。柱子纳闷,吓得自己把枪丢到护城河里。


夜里,炮楼中静悄悄的。我娘那凄凉的叫骂声仍一声声传来。炮楼里闹了鬼,有人从楼上滚到楼下,凄惨地大叫。“砰”的一枪,里边的鬼子走了火,把一个伪军打死了。随后炮楼里鸦雀无声。区小队在庄稼地里研究解救我爹的方案,队长接到里边的情报,他们派线人买通伪军中队长,进展十分困难。


太阳出来了,我娘仍在外边唱骂,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炮楼大门突然打开,几名伪军抬出我爹的“尸首”,放在地上,立刻溜回。炮楼吊桥拉起,大门紧闭。我娘不顾一切地背着浑身是血的我爹,回到了牛具村。


我爹被我娘安置在炕上,我娘用毛巾擦净我爹的手和脸。牛具村的乡亲们都来看望。化装的区小队长请来郎中,给我爹号脉。郎中摇头,告诉我娘人已经没了,准备后事吧。化装成农民的区小队队员抬来一口棺材,放在院中,默默地站立后离开。李高粱带人过来,要装殓。我娘坐在炕上搂着我爹,不让人近前。我奶奶坐过来摸了儿子一遍,叫李高粱给她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她护着儿媳妇,不让任何人进来。我大哥没人管,东一口西一口地糊弄,乡亲们同情、照顾他。我娘在炕上给我爹搓手搓头,嘴里不住地念叨小麦,用身体给他焐着身子,搂着他,一声声地呼喊。


天亮了,我爹还没有动静。我娘气急了,哭着给我爹唱了两句《井台会》,然后骂我爹,在我爹身上乱捶乱打,我爹这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后来,河北省安平县志办公室把我娘这段故事有声有色地载入了史册,后面还特意标明,可能有演义的成分。据一个在岗楼里当过伪军小班长的人说,我娘一弹琴,柱子就好像挨了一鞭子,就会嚷一声。柱子周围的人怎么制止也不行,气得鬼子直扇柱子的嘴巴。当时鬼子要开枪打死我娘,被一个头目拦住了。头目发话,谁敢打死这个女人,就用战刀把谁劈死。


更为有趣的是几年后,我爹在北京东四八条的巷子里一枪结果了柱子。


我娘死咬住的念头,又一次成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