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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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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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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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92字

我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越来越活泼,话也越来越多。打门球下象棋推牌九,无所不好。全家聚在一块儿,常见我爹弹着瞎老广留下的那把大三弦,唱弦子曲。什么《红娘下书》、《燕青卖线》、《劈山救母》、《杨八姐游春》、《马寡妇开店》。可我娘的话却越来越少,身体也越来越差,在北京地铁得的那场病开始作孽了。她往往一躺就是几个钟头不动地方,像是个泥塑。我看她,问她怎么不爱说话了。我娘打了个哈欠,说:“我说够了,没什么可说的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该让你爹说了。”


我回到家,很久没能入睡,从妈妈的话里多少悟出了一点儿道理。有一次,我娘把二哥闺女梅梅的红发卡别在我头上。左看看我,右瞅瞅我,缓缓地说:“老四,你不如小时候,对娘不亲啦。”这时候,报社开始在社会上招考,我决心改变自己,离开我爹的单位,开辟新的空间。我报考的专业是摄影,喜欢摄影的原因也很简单,小草当初带我进的摄影门,再有就是看到了科内尔·卡帕拍摄的一张著名作品《无聊的电视节目》,画面上拍摄着两个人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这张摄影作品的写照,天天无目的地生活,高兴时不知道为什么,痛苦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陡然间迷恋上了摄影———那种记事性的摄影,那种在生活层面上的摄影。这样,只有去报社最合适。


晚上,我等着我爹,那天我破例穿了一件摄影人爱穿的多口袋马甲。我爹找老战友下象棋很晚才回来,他看了看我,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把科内尔·卡帕拍摄的那张作品递给他,说:“你看看是什么意思。”我爹看了看,说:“没什么意思。”我强调:“这是作者在呼吁,先进的科学技术使我们的生活失去了什么。”我爹突然恼怒了,脸色铁青,说:“失去了什么,我们现在离西方发达国家还有差距,要迎头赶上。”我发现和他有距离,我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乐趣,有自己的思维方式。”我爹疲惫地坐下,对我说:“你说的我不懂,给我泡茶,要喝龙井。”我说:“我要去报社当摄影记者。”我爹“嚯”地站了起来,说:“你怎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笑了,说:“对,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爹恼怒地说:“不行!这样不就乱套了?!”


报社的领导就是我爹当年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老领导庞有信,我请我爹托付一下,因为庞有信的话绝对是一言九鼎。我爹拒绝,说:“没那么大的脸,我这辈子都没去鞠躬求人。”我恳求说:“您就为您儿子鞠躬行吗?”我爹暴躁地说:“为你爷爷我都不鞠,别说是你秃小子了。”我抹着眼泪无奈地走了。


我背着我爹去找庞有信,把我爹和他当年照的一张相片带着,这是我特意放大的,清晰度很高。庞有信对我很热情:“你这么久也不找我,是不是你父亲不让你找我?”我低着头没说话。


黄昏,他乘车带着我去了最豪华的一家餐馆,要了好多名贵的菜,窗户外面就是风景秀丽的水上湖。有小船在湖面上荡漾,有人在唱歌,歌声在水面上尽情漂浮。餐馆里轻声地播放着笛子乐曲《秋湖月夜》,显得空阔寂寥。远处传来汽车的喧嚣声,天上飘下细雨,与乐曲浑然一体。


庞有信端详着我说:“你很像你父亲,就是比你父亲显得实际。”我把那张照片恭敬地递过去,他简单地翻了翻,就随手搁在包里。他笑着问:“这是我们在撤离北京前照的,照完以后,我们去了河北省的胜芳,从胜芳去了刚刚解放的咱们这座城市。哎,你父亲怎么样?还那么固执?那么风流?”我惊诧地说:“他怎么风流了?”庞有信就笑,说:“大家都羡慕他的假夫妻,你父亲对贾阿姨怎么样了?听说已经是你的岳母?”我点了点头。庞有信突然说:“你母亲怎么样了?那可是我的好嫂子。”我黯然地说:“我娘已经去世了。”他听罢面色如灰,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的眼睛有些潮湿。有老板跑着拿来热毛巾,他擦着眼窝里的泪水,对我说:“你母亲比我们这些男人心大啊。”


我被庞有信说的这句话感动了。月亮倾斜了,星斗灿烂。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与父亲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往事,最后他说:“你肯定是背着你父亲找我的,他是一头倔驴。我给你办,我当权,你再晚几天我就退休了,你来吧,在摄影部先干着,干好了当部长,再干好了当副总编辑,再干好了就接我。别像你父亲这么清高,清高就意味着愚昧。”这时候,我察觉出庞有信和我爹的关系有了问题。庞有信有车,是一辆奔驰车,黑色的,像是一个大号的屎壳郎。他上车后,把车窗摇下来,对我说:“你到报社没问题。以后有什么事情找刘副主编,他是我提拔的人,也就是咱们自己的人。跟你说,我和你父亲不是一个活法,我活得比你父亲潇洒,比你父亲会享受生活。”


后来,我顺利地进入报社当了摄影记者,果然那个刘副主编对我格外关照,委托一个叫孙敬意的资深摄影老编辑手把手地指导我。他的文字功底很深厚,摄影理论也很新。他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屋里的摆设很简陋,他很少让我去他家,怕我看不起他。其实他头顶着一块儿傲骨,能令他佩服的人物寥寥。他从来不到我家,他说不愿意登领导的家门。我说:“我不是领导啊。”孙敬意说:“你父亲是老领导啊。”


有一次,他带着我去资料馆看了一场意大利电影导演安东尼奥的《云上的日子》。看完以后,我和他在资料馆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他半晌没说话。后来快分手时对我说了一句话:“安东尼奥给我开了一扇门,让我知道摄影还能这么拍,太流动和浪漫了。我这辈子是拍不出这样的东西的,我太老实了。”他攥住我的手说:“知道我为什么拍不出这样的东西吗?”我看他有些感伤,就安慰他,没想到孙敬意流出了眼泪,他哽咽着说:“我生活的环境氛围决定了我不可能有更多的门被打开,太寒酸了。你能不能跟你父亲说说,帮助我解决房子的问题。”我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而这时候夕阳已经露面,没有任何光晕,像是一个烧完的煤球。


三天后,突然传来他患脑溢血住进医院的消息。等我赶到急救室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了,鼻子上插满了管子。他的两个儿子围着他,老大就是这家医院的大夫。见我来了,老大凄然地说:“我爸爸谁也不认识了。”我走近孙敬意,轻声呼着他的名字。突然他睁开眼,专注地看着我,小声对我说:“我求你的事情你一定办,我走了,我不能让我的老婆和儿子住得那么寒酸。我这辈子总觉得自己有傲骨,现在知道我没长。”我点了点头,发现孙敬意的眼睛突然显得那么明亮,额头也有了光泽。孙敬意笑了,笑得我有些毛骨悚然。他说:“我有一组照片,是拍飞鸟的,我这辈子总想飞在天空上。我不好意思拿出来,怕别人笑话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照片我放在单位抽屉的底层,你拿走,可以发表。你可以署你的名,你在前头,我在后头。”说完,孙敬意自己动手拔掉那些缠在他脸上的管管线线。等大夫再抢救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孙敬意的两个儿子都惊讶地询问我:“我爸爸跟你说了什么,他怎么会奇迹般地能认出你来?”我无法解答,也难以启齿,我在怅然中走出了医院。我仰望苍天,问:“人生这么难解,孙敬意竟然把我当成拯救他老婆和儿子的钥匙,我有钥匙,却不知道该打开他的哪一扇门。”


我回去跟我爹提起孙敬意住房的事,我爹说:“我退了,解决不了,就是不退也不会管的。”我问:“为什么?”我爹说:“我不利用权力。”我说:“你利用权力是做好事。”我爹郑重地说:“利用权力做什么事都是错误的,权力的根本是要严格遵照制度做事。你看看清朝,雍正和康熙做了点儿好事情,其实那是在维护权力的制度,现在我们当他们是清官了,狗屁,太抬举他们了。”我愤怒地看着我爹,说:“怎么你就没人情呢?”


我把孙敬意的摄影作品找出来看,看完后我很震惊。一组黑白的照片,都是飞鸟在大杂院的日常生活,我看到了一张最令人震撼的,照片上就是一群飞鸟站在他小儿子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只露出他小儿子的两个眼睛。两个眼睛里充满了喜悦,同时又流露着期盼。在他小儿子的四周,都是大杂院的门,所有的门都敞开着。我迫不及待地把照片在报纸发表出来,给照片命名叫《鸟从门里飞出》。编辑问我:“你拍的?”我想说是孙敬意拍的,可我没张口。那编辑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有真本事,别看大家都说你从后门来的。”我虚伪地笑了笑。编辑又说:“我给你发在显著的位置,再配一个短评。真可惜孙敬意刚刚死了,他要是活着给你写一篇,那绝对精彩。”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自己很卑鄙。转天,我没敢看报纸,就当做没事人一样。很快,我的编辑室就来了很多人,都是跟我握手来的。刘副主编来得最晚,快下班了才姗姗而至。他来了以后,对我说:“这是孙敬意拍的吧?”我有点恐慌,但也愤愤地感到孙敬意临死前欺骗了我。他自己开了一扇门,却给我关上了一扇门。刘副主编说:“那是孙敬意住的大杂院,那些飞鸟都是他的知心伙伴。我帮助他喂过食,他花了不少的钱。那个被飞鸟玩耍的是他的小儿子,一个地道的码头工人。你知道那些飞鸟有多少只吗?开始是四只,后来就是四十只,再后来就是两百只。孙敬意对人没有兴趣了,他的兴趣就是飞鸟。”我红透了脸,想起那句名言: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孙敬意那摇摇晃晃的背影,那双茫然的神态。


我惊醒了,外面刮起了大风,我浑身是冷汗。转天一早,我的闺女虹持续地发高烧。虹住进了医院,在抢救室里我碰到了孙大夫,也就是孙敬意的大儿子。他说虹得的是急性肺炎。经过他的抢救,虹的呼吸终于均匀了,我那颗悬着的心才安稳下来。孙大夫走过来说:“我一直想找你,我看了你发表的那幅飞鸟的照片,肯定是我父亲拍的,这里面究竟怎么回事?”我狼狈地说:“不可能吧?”他笑了:“那些经典的画面,只有我父亲能拍出来,别人是绝对拍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