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李治邦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

本章字节:5816字

舅舅是最后一批华工,他到日本挖煤,受尽了***。但仅仅八个多月后,日本天皇就下诏书宣布投降了。


我爹见舅舅迟迟不从南京回来,慌了神,感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轻巧。我娘闻讯赶到下堂子胡同,与我爹发生了冲突,那场架吵得天昏地暗,以至于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我娘咬牙切齿地问:“你明明知道他去南京是祸,为什么还让他去?”我爹解释说:“是你弟弟非要试试山本这个人怎么样。”我娘扇了我爹一个嘴巴:“日本人还用试吗?都是畜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拼了。”我娘拉着我爹去了前门的钟表店,见店主易人,便向新店主询问舅舅和山本的去向。新店主摇头,说:“不知道。”我娘火了:“不知道你怎么搬进来的?”新店主说:“我只是和山本交易的。”我娘就不停地骂山本。我娘又拉着我爹去了舅舅家,也见换了新主,上前一问,也是这套。我娘迈着小脚回到下堂子胡同,越想越伤心,不禁号啕大哭。我爹在旁边站着,嗫嚅地说:“还有一个线索,他还有个日本娘们儿叫大谷惠子,找到她或许有点办法。”我娘擦干了眼泪,一拍桌子说:“磨破鞋底儿也要找到那日本娘们儿!”


半个月后,我爹利用各种线索在一家私人开的医院里找到了大谷惠子,可大谷惠子已经病入膏肓,躺在那儿就像一张白纸。我爹和我娘围着她,大谷惠子憔悴得不成个人样,两颊陷落,眉毛脱得一干二净。我爹说:“你得的什么病呀?”大谷惠子苦笑着说:“我是个***,我能得什么病啊?”我娘想自己的弟弟跟这种日本女人鬼混,一难过眼泪就滚下来了。大谷惠子说:“你们不必为我难过。”我娘说:“你他娘的,我是为我兄弟掉泪。”大谷惠子急切地询问舅舅的下落,我爹说:“我们来也是想问你呀。”大谷惠子痛不欲生,把被子蒙住了脸。我娘一把拽开被子,质问道:“我弟弟临走时究竟跟你说什么?”大谷惠子说:“说了一句,只要你活着我活着,我们就互相等……”我娘气急败坏地说:“他给你留下什么东西没?”大谷惠子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块金壳大英格,说:“他给我留下这块表,我天天看着它,它走得很准。”我娘这时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大谷惠子手里的表抢了过来:“这是我弟弟的,不能给你这日本娘们儿。”大谷惠子“嚯”地从枕头底下又抽出一把剪子,红着眼睛说:“你不把表还我,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我爹对我娘说:“你给她吧,她大小也是一条性命。”


这时有大夫进来,对大谷惠子不客气地说:“你要是再交不上住院的钱,你就得离开医院。”大谷惠子昂首挺胸说:“我是日本人,你们不能轰我走。”大夫蔑视地说:“我们院长也是日本人,是他让我这么说的。”大谷惠子阴着脸,说道:“这回我知道,日本在中国待不长了。”在场的人都愕然了,大夫往后退着,脸色煞白,说:“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听见。”话音未落地,人早就没影儿了。


大谷惠子看着天花板,嘟囔着:“我想回日本,回东京看我的老父亲。我老父亲种的花开了,可好看呢……”


我爹对我娘隐瞒了舅舅那六十块表的事,当时地下党的经费确实困难,他跟组长庞有信说:“干脆全当做经费吧!”庞有信说:“你小舅子回来怎么交代?”我爹说:“没有办法,党需要嘛!”庞有信想想,对我爹说:“你还是留下十块金壳大英格吧,我们共产党做事不能太绝喽。”我爹送走惆怅的我娘,我娘此后对我爹一直没有好脸色。我爹有次路过那家医院时,想起大谷惠子,便跑去探望,见人走床空,便询问大夫,大夫说:“早让人接走了。”我爹大惑,忙问道:“谁啊?”大夫说:“只记得是一个男人。”我爹怀疑是舅舅回来了,但又觉得可能性不大。他心虚了,那六十块表已经没了,心里感到实在对不起舅舅。


日本人一投降,国民党的空投部队就落到了北平。


庞有信告诉我爹,组织上决定让我爹打入外四分局,当个户籍警察。因为我爹工作出色,还被提拔为二等警察。在那时,凡是居住在北平的成年人必须有国民身份证,没有就是黑人。这时候,解放区有大批的地下工作人员到北平,并且通过北平到解放区的也不少,都需要办理国民身份证。我爹一下子成了热门人物,下堂子胡同也开始热闹起来。


在北平搞个国民身份证很难,需要户主拿着户口本,带着领证人到派出所提出申请,经审查同意,再定时间拿相片来办。还要按上领证人左右手食指的两个指纹,再由户籍警察送到分局户籍股。经检验后才给盖钢印,拿回来再交给本人,最快也得半个多月。可组织上交给我爹的,每次都是一个名字、性别和年龄,然后就是一张相片,三天就得办成。我爹在按指纹时,就用自己左右手去按,也不管是不是食指。我爹痛苦地回忆说,十个指头都按过来了。按多了,怕让人察觉,就把院子里那两个用人叫过来轮流按。这时,那两个用人已经是川板胡同旅馆的厨子,但也早是地下党员。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爹被当做特务揪出来,造反派总是逼着他在纸上按手印,说他是特务,要不然就得遭受毒打。此时,我爹因肾炎病得很厉害,天天尿血。为了活命,他委屈地按完手印,看着那红红的手印,想起那段按手印的往事,不禁泪水涟涟。


想当初,我爹在日本鬼子的炮楼里受了多少次酷刑都没有动摇过,可在“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政治气候下,却按了手印。后来,我爹对我解释说这是两回事,敌人就是敌人,自己人怎么闹也还是自己人。


没多久,外四区成立政工室,调来个负责人叫刘希尧,是个中统分子。他为了搞清中共地下党的情报,在各警察段成立情报站。因此警长当然是担任站长了,我爹摇身一变成了中统的情报员。庞有信一天突然来到下堂子胡同,急切地告诉我爹:“有一个叫刘顺利的同志去解放区,由于疏忽被捕了,敌人在搜查他时,发现他的国民身份证是假的,并且查出是你给办的,你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情况危急,你就转移。”我爹坚定地说:“我不能走,刘希尧信任我,这个情报站对地下党很有利。”


当晚,我爹悄悄来到刘希尧的家,进门就“咕咚”一声跪下,含着眼泪说:“刘主任,怨我贪小财,刘顺利办手续时送我两块金壳大英格表,我就给他马马虎虎地办理了。我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啊,要杀要剐随你,我把那两块表给您带来了。”我爹说完,把两块金光闪闪的手表小心翼翼地搁在刘希尧的桌上,然后继续跪着不起。


沉默了片刻,刘希尧说:“除了刘顺利,你还收过什么礼啊?”我爹说:“你再发现一个枪毙我,我小舅子是钟表商人,我就很喜欢收藏手表,特别是对那金壳大英格。”刘希尧冷冷地说:“你听候处理吧。”


我爹提心吊胆地等着处理。一天傍晚,夕阳模模糊糊的。庞有信再次潜入下堂子胡同,他对我爹不安地说:“你走吧,我看这事很危险。据我们调查,刘希尧心狠手辣,什么绝事都做得出。”我爹拒绝了:“我已经打入到敌人的心脏,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撤出。我坚信,刘希尧会受贿的,那两块金壳大英格实在太诱惑人。”


庞有信刚走,晴朗的天空就下起了大雨,雨中夹杂着蒙蒙的水雾。舅舅举着一把破雨伞,神色凄凄地推开下堂子胡同9号的院门,当时把我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