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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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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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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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206字

我娘在1951年生下了我三哥。


1953年,我出生的时候,竟然和我娘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怎么也出不来,疼得我娘直捶床板。我爹在旁边急得满头大汗,跟拉磨的驴一样只知道在地上穷转悠。就在此时,楼下传来了弦子声。


我爹闻听大惊,忙趴在窗户上往下瞅,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小女孩儿领着一个弹三弦的盲人,从我家临街上走过。我爹觉得那个背影特别像瞎老广,刚要返身下楼去追那盲人,就听见身后“哇”的一声大哭,我突然降临人世了。


我娘是在盲人弹弦子后才出生的,我也是在盲人弹弦子后出生的。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姥姥也去世了。说来这件事很奇怪,按预产期算我本应在7月出生,可到5月的一天半夜,我娘就喊肚子疼。姥姥在身边很有经验地说:“你别是要生吧?”我娘摇着头说:“不对呀,得到7月才够火候呢。”姥姥突然也捂着肚子,说:“我怎么也疼上了。”我娘哭笑不得地说:“您跟着凑什么热闹。”姥姥的脸猛然间呈现出绿色,她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肚子疼是生孩子,我肚子疼别不是闹痢疾吧。”说着,老人就蹦着小脚往厕所里跑,谁知道蹲在厕所就起不来了。


结果,爹把我娘和姥姥双双送到医院抢救。三个时辰后,也就是太阳快出来的时候,我娘生下了我,流了一罐子的血。我姥姥睁着眼睛去世了。


我娘后来骂我是孽种。我姥姥得痢疾是因为吃了晚上的剩饭,而那些剩饭被老鼠吃过。原本这些剩饭是我娘吃的,她刚端起饭碗,姥姥抢过饭碗,说:“你吃剩饭不吉利,就等于我外孙子吃一辈子剩饭。咱们吃够苦了,不能让他再吃苦,还是我吃吧。”我娘听说是个小女孩领着盲人,便断定我生下来肯定是闺女。她太喜欢闺女了,喜欢到了要疯的程度,眼睁睁地生了三个都是秃小子。等我光着屁股,露着男人的物件展现在我娘面前,我娘不解了,对旁边的护士说:“他娘的,怎么着也该是闺女呀!是不是给换了?”我娘断定我生命里有一段是女命,所以小时候让我打扮得像个闺女,穿女孩子的衣服,扎小辫儿,化妆时打个红脸蛋儿,后来又让我学弹琵琶、弹三弦。我爹对我娘这种做法很反感,他虎着脸对我娘说:“咋把个小子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你再对老四这样,就把他给毁了,懂吗?”那时我娘有些害怕我爹,因为我爹打我的时候下手挺狠,专打我的屁股。我那三个哥哥对三弦都不感兴趣,就数我着迷。我爹对我弹三弦也不乐意,我每次弹的时候他都对我说:“我以前靠这个要饭,现在毛主席让咱们有饭吃,你还穷弹什么?!”


我生下来以后,我娘有些怕我,她觉得我说话时的语气很像姥姥,而且我说出的那些古怪话,只有我姥姥才说得出来。比如我3岁时指着墙旮旯的一个箱子说:“那里面有两个金戒指,为什么不给姥姥呢?”我娘就吓得直哆嗦,因为姥姥总想要其中的一个戒指,她曾说:“这辈子人受穷,手指头也受穷。你有两个戒指,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呢?”我娘说:“我有两个小子,将来都要成家,娶儿媳妇时能不给人家一个吗?”姥姥愤然地说:“我都快成死人了,他们不还有机会吗?我怎么养你这个财迷闺女!”再比如我6岁时,我爹因为大哥把邻居家的鸽子偷偷地炖着吃了,要揍我娘。我突然戳着我爹说:“你是六畜,你没屁眼儿,早晚得让猫叼走你***完事。”我说完,爹大惊失色,我娘险些没晕过去。因为我说的这些混账话都是姥姥平常骂我爹的,只要我爹一揍我娘,姥姥就像巫婆一样在旁边咒我爹。“六畜”是我老家河北省深泽一带的土话,就是“畜生”的意思。


我爹对我娘幽幽地说:“老四别不是你娘托生的吧?”


1961年的秋天,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第一年,那年我8岁。我娘跟我爹再度回到安平县牛具村。二大爷和二奶奶都去世了,坟头和我奶奶挨着。我爹给奶奶修了个一人高的墓碑,上面刻着:慈母苏宽心,愚儿小麦立。我知道了奶奶叫苏宽心,一个很有心理感觉的名字。我爹规规矩矩地给二大爷和二奶奶鞠躬,还把坟墓周围清扫了一下。我娘就这么立着,眯缝着眼睛,不屑地瞅着我爹。我爹最后给奶奶跪下了,我娘这才陪着他跪下。我爹没说话,我娘叨叨着,把一碗小米粥摆在墓碑前,说:“婆婆,我知道你喜欢吃小米粥,我给你熬的,趁热喝吧。”


从墓地一回来,我娘把从牙缝里省下的两口袋黄澄澄的小米,挨家挨户地送了一碗,我娘笑着说:“都熬粥趁热喝吧。”当晚,整个牛具村弥漫着小米的香气,吮得周围村的乡亲们鼻子疼。打那时候起,我爹我娘就再也没回去过。我家的房子又传给了二秃子的后代。


1984年的冬天,我赶到石家庄采访,顺路回了安平县的牛具村,那房早让人家拆了,筑起了一溜亮堂堂的新瓦房。回家以后,我告诉了我娘。她沉默了半晌,然后“叭嗒叭嗒”地掉眼泪。我娘说:“我原本要回去的,这下完啦,没个落脚的地方了。那院墙是我一块一块垒的,房瓦是我用三头猪换的。好粮食我舍不得吃,从你大哥二哥嘴里抢出来,喂了猪。二秃子这帮王八蛋给我拆了,我咒他们下辈子生不出小子!”让我娘咒,二秃子肯定会倒大霉。许多年以后,牛具村来的人惊奇地说:“二秃子家两个儿子家都生的是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