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治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6750字
我因腰病从部队文工团复员了,背着那把三弦还有那黑绒面的琴套。按规定,宣布复员以后,复员大兵们便集中在一起吃住,允许穿便装随便上街。不少战友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军装,穿着各式各样的便服在北京疯狂采购。一些交女朋友的也纷纷邀至北京,于是成双成对地出入繁华的街头,享受离开军营前的最后时光。我这时竟舍不得脱下,越发感觉到军装的魅力。
在告别部队的几天里,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哪儿也不愿意去,特别是和小草分手后,更使我闷在营房里不愿意出来,原先等待的那份兴奋已经无影无踪。周围的复员兵们见我这样,觉得很奇怪,都说:“你这身军装还没穿腻啊?”我害怕送别这种场面,写信叫二哥提前把行李运走。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穿着军装,像遛弯儿似的走出熟悉的营房,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清楚地记得,在大院站岗的是一个新兵,从江苏徐州来的,他文化程度不高,我曾替他写过家信。他朝我敬礼,脸上带着春天般的微笑。我含着泪,回首用泪光和部队告别。
我临走的时候,抱着侥幸给小草打了电话,问她能不能到车站送我。
小草说:“不能。我在班上抽不开身。”我在车站候车室坐着,脑子里回忆起小草那动人心魄的山峦,我的手就不住地颤抖。
突然,小草就站在了我的眼前,是幻觉吗?我使劲地揉着眼窝。小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摘下琴套,取出三弦说:“我想给你演奏一段。”小草笑了,说:“这么多人怎么演奏啊?”我调好了弦,架上了腿,把三弦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我说:“想听什么?”小草说:“我跟你好了这么久,没听过你弹过什么。”我弹了一段《昭君出塞》,见小草扑簌簌地掉眼泪,我忙问:“怎么啦?”小草擦着泪水说:“我和你是最后一面了。”我放下三弦,一阵阵地发愣。小草拿起三弦,说:“我今天听你弹琴,觉得好听,真的。”小草笑了,笑得很灿烂,像是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我又情不自禁地演奏了一段《贵妃醉酒》,三弦叮当作响,悦耳动听。
我很想和小草拥抱,再去触摸她那起伏的山峦。我把小草领到车站的下道,我说:“我还想抚摸你!”小草说:“别,这样你会永远想着,对别的女人就会失去新鲜感。”我吼着:“我不,我就抚摸你!”小草反驳道:“不,你没权利拥抱我,因为你爱你的母亲,不爱我,我就要这样惩罚你。”我伸出了手,小草拼命地抵御着,她整个脸的表情十分痛苦,眼角也凝固着一滴泪水,就是不掉下来。开车的铃声响了,我离开小草,她默默地看着我。我上车的时候,小草跟着车跑,边跑边冲着我喊:“算你小子能!算你小子狠!”我扭过头,小草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这样,我独自坐火车回到了我的家乡。进了家门,冲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第一感觉是绿色的生命彻底结束了。回到家,我感到娘已经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秀美。娘的思维也不如过去敏锐,尤其是说话,原先那风风火火快言快语的感觉彻底没了。她总是沉默,说话时也断断续续的,很迟钝,前言不搭后语。看我娘这样,我心里不是滋味。我问三哥:“怎么会这样?”三哥悻悻地回答:“还不是北京那场大病闹的。”
我被安置办公室分到我爹那个局的工会负责宣传。我知道是我爹的部下暗箱操作的,他们微笑着说:“这好办,你父亲不利用职权,我们帮他利用。”
我回到家乡没半年的光景,就和盼盼结了婚。在街道办事处领结婚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恐怖起来。看着笑容可掬的办事员,看着旁边若无其事的盼盼,心想:我的婚姻大事就这么轻率地决定了?我对盼盼说:“我去上趟厕所。”
我逃出办事处,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呆坐着,看着一大群老人在唱京剧,敲锣打鼓的很是热闹。大家无拘无束地唱戏,生旦净末丑,锣鼓家什敲得山响,把唱戏的和看戏的积压的情感都宣泄了出来。我挤在人群里,为演唱的人鼓掌,高兴了还学那些戏迷的样子,扯上几嗓子。喊着喊着,我觉得面颊热乎乎的,一摸,我知道我流泪了。我想小草,想她跟着火车跑的样子,想她是否结婚了。我知道自己的婚姻远不如娘和爹那么轰轰烈烈,与盼盼只能清清淡淡过一生。我好像听见盼盼在大声呼唤我,那声音很凄厉、很无奈。我打了个激灵,匆匆跑回办事处,老远见盼盼在门口站着,看见我就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嘤嘤地哭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说:“厕所太远了,太远了。”婚礼的当晚,岳父突然昏倒被送进医院。大夫告诉盼盼和我说:
“你父亲患了胰腺癌,并且是晚期了。”盼盼的爸爸,也就是当年的刘总管,是这家医院的党委书记。我娘从北京回来老病复发,第二次住进医院就是岳父一手操办的。可我娘身体稍稍好些就嚷着要出院,参加了我和盼盼的婚礼。没想到,岳父刚刚在婚礼上还和我爹娘推杯换盏,一脸笑容,当晚却被告之患了胰腺癌,而且是晚期。
岳父住院才半个月就危在旦夕,我娘催我去医院,说你岳父一定要见你。走进医院的病房,岳父躺在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我爹、贾阿姨、盼盼守在他的身边。岳父朝我招着手,我凑过去,心脏急剧地跳动着。
岳父有气无力地说:“盼盼是独生女,你要好好对她。看在我要死的面上,你一辈子不许和她离婚。”我低着脑袋,沉默了。岳父死拽着我的手,说:“你怎么不说话,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他瞪着混浊的眼珠,顽强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爹瞪着我,岳母求着我,盼盼注视着我,我无可奈何地说:“好,我答应。”岳父挥挥手把我爹和岳母都请走,单单留下我和盼盼。岳父疼得在床上翻滚,我用两手按住他的双腿。盼盼惶惶地喊来大夫,给他打了两针杜冷丁,岳父才稍稍安静了些。他又把盼盼打发走。盼盼忐忑不安地问:“爸爸,你要对他说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听?”岳父不语。盼盼只好退出病房。岳父让我靠近他,他声音微弱地说:“我死后,最不放心的就是盼盼。她的缺点是看不起人,但表面上却总能恭维着。凡是她说你好话的时候,你一定要提防。你岳母这人水性杨花,我一闭眼,她肯定要嫁人。你和盼盼别拦着,拦也拦不住,她会嫉恨你们。你告诉你父亲,别跟你岳母接触,绝对没他好果子吃。他们当初扮作假夫妻的时候,在我眼皮子底下都敢手拉着手嘴对着嘴。”
岳父费力地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我出屋后,整个身心都在颤抖,汗毛孔在发胀。所有的人围过来问我:“你岳父对你说的什么?”我搪塞说:“让我好好照顾盼盼和岳母。”但盼盼始终不相信,说:“你骗我。”岳母也反复问我,后来,她和我爹结婚后还一脸正经地追问我:“你岳父究竟说的什么?”
我不明白,岳父临死说这番话是什么含义。岳父在医院人缘很好,很多大夫和护士来跟岳父的遗体告别,岳母趴在岳父的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我怎么劝也劝不住。我爹走过来,在岳母面前一站才让她停止了哭泣,勉强吃了一碗小豆粥。岳母对我爹说:“以后我们娘俩就全靠你了,看在我老头子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时候是你的上级,我又给你做过假夫妻的面子上,你要是有良心就照顾好我们。”我爹连忙许诺:“让老四跟着你过,就算你的儿子。”我娘也赶过来,见我爹跟岳母嘀嘀咕咕的,不知怎地很是紧张。她闷了两天没说出半句话,茫然地看着我爹为岳父的丧事跑来跑去。我抽个空闲问我娘:“您对我爹张罗岳父的丧事有意见?”我娘心虚地说:“你岳父是个好人,我有啥意见?”我觉得娘老了,没有了过去的锋利。
一个人有三种隐私。第一种是能告诉朋友的,第二种是能告诉亲人的,第三种是谁也不能告诉,悄悄地随骨灰埋在盒子里。每个人的死都会带走最精髓和最丑陋的东西。而生的时候,每个人又都无知,全靠别人教诲。我岳父把第三种隐私告诉了我,他想彻底干净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牵挂。想一想,他或许通过我想制约什么。
后来,岳母和我爹结婚时,我曾经告诉过我爹岳父这些话,可我爹不以为然。我爹和岳母结婚以前,盼盼想阻拦,而我却同意了,害得哥哥们都不理睬我,说我是狼心狗肺,背叛了娘。真应验了岳父那番话,岳母和父亲结婚后,她就开始憎恨盼盼,惩罚自己的女儿反对她再婚,想尽一切办法刁难盼盼。盼盼哭着对我说:“她是我亲妈啊,为什么这样对我?”岳母对我倒还不错,我要买电脑,手头缺钱,她竟然偷着拿走我爹五千块钱,悄悄塞给我,说:“你爹吝啬,就偷他的,他有多少钱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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