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治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7498字
山本对表哥说:“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我家,我成全你。孩子,像你这样自强的男人在我们日本也不多见了。我们民族的个性越来越淡薄,战争的失败弄得我们现在传统的东西很少了,西方的思想倒多起来了。你和佐佐木结婚了,也该有一套自己的住房。我已经安排行政科长陪你去看房子,所有费用我支付。”
表哥对山本鞠个大躬,说:“十分感谢董事长。”山本推辞说:“我该感谢你,你为公司作出了贡献,这是你靠自己的本事赢得的!”在日本最需要的是房子,最难解决的也是房子。房子成了男人事业的象征,房子也是一个码头,使那些飘荡的船有了停泊的去处。我后来曾经去过大阪采访,一个朋友租了一间不大的房子,卫生间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的屁股,月租金却是人民币七八千。表哥和行政科长转了几处,表哥都不太满意,不是离马路太近就是房间的布局太狭小,显得憋屈。行政科长在旁边一直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他平素就和表哥面和心不和,认为在日本怎么能由一个中国人管理自己。最后,表哥在大阪造币局的隔壁找到了一处房子,推窗能看见造币局大院子里那一片片樱树。
这造币局是大阪观赏樱花的一个著名风景区,樱花时节也向游人开放。与大阪城的古老气派相比,造币局多了几分商气,门口有一条出售各地风味小吃的巷子。表哥很喜欢休息日在小巷里走一走,品尝小吃。表哥在屋里走来走去,觉得卫生间稍小了,就随口说:“可惜卫生间小了点儿。”行政科长皱着眉,没好气地说:“这已经相当不错了,你一个中国人能有这个条件,应该感激涕零才对。”表哥看着行政科长说:“你认为我一个中国人不应该住这房子?”行政科长恼火地回答道:“对,没有山本家族,我不会陪一个中国人这么挑三拣四的,你应该对山本家族感激涕零。我很明白,中国人恨我们,而我们也同样恨你们!”表哥脸色变青,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行政科长说:“我不住了。”行政科长不屑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表哥回去对佐佐木说:“你准备一下,我要回国了。”佐佐木说:“是探亲?”表哥说:“不,我要辞职,回国发展。”佐佐木惊讶了:“不是说找房子我们搬去住,你在公司好好干吗?”表哥把行政科长的话对佐佐木重复了一遍,然后说:“行政科长教育了我,我要回去自己干,山本家族干成的事,我在中国也能干成。你们日本有一亿多人戴表,我们中国有十几亿人戴表。”佐佐木温婉地说:“那只是行政科长的一句混账话,他并不代表我,你为什么要当真?为什么轻率地作出这么重要的人生决定?我可以让我父亲撤换他嘛。”表哥生气地说:“不是他一个人,我想在公司会是一批人,你不能让你父亲撤换他们这些人的思想吧?我为山本家族辛苦地奋斗了整整六年,呕心沥血,我把所有的能量全部释放在了公司里。可行政科长却说,‘你这个中国人应该向山本家族感激涕零。’你听清楚了吗?不光感激,还要让我涕零。”佐佐木说:“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表哥说:“如果我听完这句话无动于衷,没有任何感情反应,我就不是个中国人!”佐佐木抽泣着说:“你想没想过,我适应不适应中国?”表哥不悦地说:“我能适应日本,你为什么适应不了中国?”佐佐木拥抱住表哥:“我的祖祖辈辈生活在大阪,我不能离开这块地方。你说过,为了我,你可以留在大阪的……”表哥怔住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我说过吗?”
山本知道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把那个行政科长叫来,狠狠地扇了他两巴掌,眼珠子瞪得通红。他挥挥手说:“你毁了我的大事,滚吧!”行政科长没有解释,转身平静地走了。
山本马上把表哥找来,说:“我已经把行政科长给辞了,你还是要留下,公司需要你。”表哥摇摇头,口气很是果断:“我决定的事一般不会反悔,这事不能完全怨行政科长。”山本长久地注视着表哥,他明白眼前这个中国人说话是“言必行,行必果”的。山本说:“我最后有个恳求,你把你父亲尽快接来日本,我们俩要好好叙叙旧,把历史的误会解释清楚,要不我死不瞑目。这事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表哥想了想,说:“那好,我会照办。”
我爹当初最怕见到舅舅,可舅舅偏偏撑着破雨伞回来了。舅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才走进屋里。
我爹惶惶地说:“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去哪儿了?”舅舅说:“我想吃爆肚,要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麻酱要多。”我爹赶紧差人去川板胡同,找旅馆的两个伙计去买爆肚。我爹望着失魂落魄的舅舅,追问道:“你究竟去哪儿了?”舅舅咳嗽了一会儿才说:“我去日本了。”我爹大怒,好像找到了把柄,呵斥道:“你他妈的成汉奸了?”舅舅把雨伞的水抖净了,沉稳地说:“姐夫,你就那么看我,从没掂出我的人性。我是被抓到日本挖了八个月的煤。”我爹松了口气说:“是山本在南京害的你?”舅舅说:“我到处寻找他,找到他,我会让他得到报应。”我爹戳着舅舅的脑门,说:“我早劝你别和山本合作,你偏不听。”舅舅没理会我爹,伸出手说:“我不想听这个,还我六十块手表吧!”我爹愕然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舅舅满脸煞气:“咱们说好的,我让你看着,我的表呢?”我爹第一次低下了头,底气不足地说:“我对不起你。”舅舅利落地扇了我爹一个嘴巴,很响,他的那种扇法和我娘极为相似。我舅舅愤怒地吼叫着:“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几十年挣下来的心血,你给我弄哪儿去了?”我爹不慌不忙地问:“你恨不恨日本鬼子?”舅舅说:“废话,我在日本受的苦,你们根本想象不出来。我连狗尿都喝过,瓦斯爆炸把我堵在矿里,我闷了整整四天才爬出来。我不恨日本人恨谁?”我爹拍拍舅舅的肩膀:“我把你的手表作为抗日经费了,你应该感到荣幸。”舅舅像是一个泥塑,傻傻地杵着,猛然“咕咚”一下晕了过去,吓得我爹赶快掐这儿掐那儿的一通忙碌。舅舅慢慢苏醒过来,咬住后槽牙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像猪狗一样挺过来吗?我就是憋着要东山再起,我要把我的钟表店再办起来,你活活断了我的命啊。”我爹安慰他说:“你为我们立过功劳,还是跟着我干吧。”
舅舅长长地嘘了口气:“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我要重新回到我过去的店,你一定要资助我,然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偏要干钟表呢?”舅舅说:“人这一辈子,迷上什么就永远不会再放弃它。”我爹目睹到舅舅的感伤神情,想了许久,从箱子底把剩下的那八块金壳手表拿了出来:“我就给你剩了八块,算是还你,也算是资助你。”舅舅像是一个输光了筹码的赌徒走进了赌场,他把八块手表揽在怀里,那感觉又像是母亲拥抱住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眼泪瞬间覆盖了全脸。他喃喃着:“八块就足够了,我要重新再来……”
舅舅给了我爹一张相片,照片上舅舅的眼神充满仇恨,我爹给他办理了国民身份证。舅舅拿着那八块金壳大英格回到过去的老店,对老板说:“算我入你股也行,算我送你礼也行,我要在你的店里重新干起。”老板看着那八块金壳大英格,不禁瞠目结舌,半天才缓过气来。这八块金表在北京是相当少见的,说明这表的金贵和地位。
刘希尧唤来我爹,说:“你上回说有个小舅子是钟表商,我有块儿英格表坏了,看看能不能修好。”刘希尧说完,两眼紧盯着我爹。我爹坦然地说:“行啊,感谢您给我这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刘希尧掏出一块儿金表递给我爹,走了。我爹把金表带给舅舅,让他无论如何用一个晚上修好。舅舅接过金表,仔细看着,然后慢慢地打开后盖,说:“这手表相当昂贵,是大英格里最豪华的一种。价值能顶上一辆轿车,在北京也就五六块,这表的机芯完全是靠手工慢慢锉出来的。”我爹关心地问舅舅:“哪儿坏了?”舅舅用特有的镜子看了看:“有个小零件坏了。”我爹说:“你那儿有吗?”舅舅摇了摇头。我爹的汗立刻下来了,说:“你一定得修好,这关系到我在外四区的命运。”舅舅看着焦急的我爹,说:“你把你手上那块大英格表摘下来,我取出个零件给他安上。”我爹说:“那我这块儿表呢?”舅舅耸了耸肩,回道:“那就是块废铁了。”我爹毫不犹豫地摘下表:“为了党的利益,你要我的心都给你。”舅舅不解地问:“你为党能抛弃一切吗?”我爹掷地有声地答道:“当然能!”
刘希尧放过了我爹,但没有让他再管办国民证的事,而是转给了老张。我爹暗暗高兴,老张是他发展的地下党员。
一天傍晚,我娘听说舅舅从日本活着回来了,忙跑到下堂子胡同,姐弟两人抱头痛哭。舅舅领着我娘和我爹到前门一家饭馆吃饭。吃饭时,我娘对我舅舅说:“你岁数不小了,该成家了。”舅舅不语。我娘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那日本娘们儿呢?”舅舅“啪”地摔下筷子,面色如水,对我爹和我娘说:“你们不提这事还罢了,你们提这事就等于是捅我的肺管子。大谷惠子在医院受苦受难,你们不闻不问,良心何在?”我娘火了,质问他:“对日本娘们儿我讲究什么良心?他们杀死了多少中国人!”舅舅瞪着眼睛:“这是两码事儿!”我爹叹了口气:“你都快是党员了,觉悟还是不高啊。”舅舅哼了哼:“结果是我一个朋友仗义,到医院结的账,救走了大谷惠子,要不然大谷惠子就会死在医院里。”我爹忙问:“你朋友是谁啊?”舅舅说:“布铺的黄老板。”我爹追问:“现在大谷惠子在哪儿呢?”舅舅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黄老板说她可能早就回日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