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诣凡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4:11
|本章字节:19428字
2010年的时候,我很多朋友都陆续进入了婚姻的殿堂。因此在那一年我参加了特别多的聚会。在其中一次聚会上,我和同桌的朋友聊天时,得知了一个消息,我其中一个朋友的老爸最近好像遇到点麻烦事。他多次拜托我帮他,我起初并不想插手,一来2010年的时候我事情已经做了很多了,而且渐渐开始有点厌倦。二来熟人拜托的,也就不好意思收多少钱,只能象征性地收那么几百千把块的。
他父亲是建设厂的一名退休职工,建设厂是重庆最早期的工厂之一,连毛主席当年都来访问过。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国家直营的兵工企业,枪支、弹药、坦克、装甲都要生产,盛极一时,只是在后期的国有经济市场化后,恰好又遇上和平年代,这家兵工厂就暂时归于民用,开始生产一些汽车摩托车的零配件。建设摩托更是在整个东南亚市场和南美市场销量好得异常。
他父亲在职的时候,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虽然有满腹经纶,文化也不低,可是就是由于嘴巴不会说话,不懂得讨好领导,于是就默默地在车间里干了一辈子,到后来因为吸入有害空气过多,就提前病退。终日在厂里的职工房里和别人一起,谈天说地,聊天下棋,逗鸟养鱼,日子也算是过得清闲自在。他父亲的老伴去世得早,据他说在他刚上大学那年就走了,而且他在外地念大学,于是家里从他外出念书起,就只剩下老头一个人。说寂寞,却有那么多老邻居老街坊陪着,说不寂寞,自己的孩子却不在身边。
他告诉我,这次他父亲遭遇的怪事,跟他父亲退休后才开始的一个嗜好有关。我问他什么嗜好?因为当我听到“嗜好”这两个字的时候,首先就想到了烟酒,或者是茶叶。而这三样都是我所喜好的,否则我也不会连续那么多天都在医院里消磨大好的上午时光了。他告诉我,他父亲自从退休以后,就开始跟着院子里的一群老头,喜欢集邮(差点打成基友了)。
原本我觉得,集邮当真是个好兴趣,中国的邮票虽然做得一年不如一年,但是对于见证新中国邮政发展史的一代人来说,每一张邮票似乎都在述说一个故事,而集邮也不失为一种投资行为,据说有人靠卖稀有邮票成了大款,而且数量还不在少数。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相信这个老头对集邮真的只是出于一种兴趣爱好。我那朋友说,老头刚开始集邮时,他是很支持的,可是到了最近,他在一次他周末回家陪老人的时候,听到老头无意间说了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本身对邮票也有那么一点兴趣,只是你若是要我坚持搜集,我可能会坚持那么一阵子,然后不了了之。于是我问他,你父亲告诉你什么了,他说,他父亲说他前几天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做噩梦,说是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感觉身上有东西,就掀开被子看。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见一个好像是老年妇女,正趴在他的身上,和他头脚相反,抱住他的脚,啃咬他的脚丫子,一边啃还一边说:“性……性……”
我听到这里,确实没忍住,很不厚道地笑出来了,我朋友有点不爽地看着我,我也觉得尴尬,于是不知道哪股筋没对,竟然接下来冒出这么一句话:“你父亲是不是做春梦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是又找不到别的言语再来挽救一把,于是开始自暴自弃,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顺便奉献出一个响亮的酒饱嗝。
大概我真是无礼了,好在我这个朋友还算宽宏大量,而且毕竟也是有求于我,于是也没有真生气。他接着告诉我,他当时听他父亲说了之后,也是觉得很奇怪,父亲那么大岁数了,怎么会还做这种荒唐的梦。但是看父亲说得一本正经的,他也暗暗留了心,于是每个礼拜总是隔三差五地回家去。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故意跟他父亲聊起这个话题,还试探性地问老爸你是不是梦见我妈了之类的。结果他老头子白了他一眼,说我跟你妈生活一辈子了,她转过身我也认识她的屁股!
于是他也不便再多问。
作为儿子来说,跟自己的父亲讨论“性”这个话题总是比较难以启齿,更何况是上了岁数的父亲。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想当年我还是个梳着中分的少年时,我曾经在我老爸的抽屉里找到了几张光碟片,而光碟片里的内容总是让人热血膨胀,于是我亲切地称呼它们为“生活片”,以至长大以后偶然在红旗河沟的地下通道里,看到几个穿风衣戴墨镜的男人,凑到我身边问我要不要来点“生活片”看看的时候,我总是会挣扎着扭头就走。青春期,谁都有过那种向往。我曾经逃学到校外,找了一家看上去也许会有色情书刊的小书摊,略带羞涩却又要装得很老到地问书摊老板,有没有那种书,老板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他总要先愣一下然后问我,什么书?我说,看着很刺激的那种。于是他进屋找了很久,最后拿给我一本《妇女生活》。于是那本《妇女生活》在我离家出走时,被带上了火车,却在昆明永远地失去了它。
而当我偷偷在家里看色情光碟的时候,也难免被我老爸回家突然袭击。我不算是个反应很敏锐的人,听到走廊里钥匙声响了,我总是在犹豫到底是该先关了电视机还是先关了vcd,好不容易做出了决定,却在老爸进门看到我的同时,也看到了正从碟仓里弹出的碟片。
或许是我爸的教育方式跟我妈不同,他总是会用他的语言来让我明白一些事情,而我总是装作明白。在有一次被逮住以后,我爸先是到厨房冷静了一下,然后把我从卧室里喊到客厅,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孩子,你现在还不必知道这些,等你长大了,你就全知道了。我猛点头,点头的原因是因为实在不想被我爸飞来的巴掌破坏我精致的五官,而从那以后我在家里能找到的碟片都被撕掉封皮,且在显著位置用胶布贴上,胶布上写上了诸如“技术与革命”、“谁打响了新中国的第一枪”之类的字眼。
所以听到我朋友这么说,我完全懂得他的尴尬和担忧。
我问我那朋友,除了他父亲说的噩梦以外,还有什么事情不正常吗?他告诉我,他根本不觉得他父亲是在做梦,而是实实在在地真实发生的,因为那天他在给父亲打洗脚水的时候,发现父亲的两只脚的脚拇指上,都有红红的、细细的齿痕。我想如果是那个老女人咬的话,那她的假牙一定是很高级的那种。朋友接着说,他觉得他父亲是不是缠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而导致鬼压床了。
我这朋友曾经有一次被鬼压床,于是问过我,就他听到他父亲的口述来看,他觉得这大概也算是鬼压床的一种现象。年轻人嘛,总是喜欢拿到一点点的怀疑当成是证据,不过在他说来,他父亲遇到的情况的确和鬼压床很相似,但是基于他父亲这么淡定的表现,到底是不是做梦,也就无法判断了。
既然别人在拜托,我还是认真地答应了他。等到那场婚宴结束,午饭后,我们就动身去了他父亲家里。
在重庆的谢家湾,有一座具有地标性的建筑物,叫作弯弯大楼,当然这个名字是市民自己给起的,因为这个大楼的外形呈弧形,墙体的颜色和四周的环境完全不同,于是很远就能一眼看到,直到后来修了轻轨,人们过往的目光总是会停留在头顶呼啸而过像菜青虫一样的轻轨,也就渐渐地忽略了弯弯大楼这个见证重庆历史的建筑物。弯弯大楼是以前老建设厂兵工时期的职工宿舍,他父亲的家就住在弯弯大楼的背后,也是那种老式的单位职工宿舍。两室一厅,没有电梯,地板不是瓷砖,而是涂着那种有点像停车场的地面漆。这种地板的好处在于防滑,非常适合独居老人,至少不容易跌倒。而缺点在于有了灰尘,不容易发现。
到了他父亲家里,他父亲正光着脚丫子坐在沙发上,脚平伸出,放在沙发前的一个四角凳上面,头发花白,胡楂也是稀稀拉拉的,带着老花眼镜,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电视。我想大概这是三十年后我的模样。看见他儿子带着我进了屋,他先是把眼镜半挂在鼻梁上,仔细把我的脸辨认了很久,直到我朋友说我是他的老同学,他父亲若有所思地好像是想起我来了。
我曾经在有一年的家长会上见过他父亲。因为我的老师告诉他父亲,不要让他儿子和我这样的同学做朋友。于是我想他父亲对我的印象应该是比较深刻的。果然他哈哈一笑,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调皮捣蛋的那个就是你了。我很欣慰我没有长一副人见人忘的脸,于是也跟着报以一个虚伪的微笑,说了声“叔叔你好”。
他父亲招呼我坐下后,便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电视上。从那句“大师兄师傅被妖怪抓走了”我能断定他正在看西游记,只是他没搭理我,我也就不好意思打扰他年复一年看这部电视剧的心情。
我朋友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在我的身边坐下,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父亲聊天,于是我也跟着掺和。在此过程中,我优秀的视力再度立功,我很清晰地看见老头伸出的双脚大拇指的指甲盖上,有几个红红的小点,看上去就像是我朋友所说,是牙齿的齿痕。我还算是有点生活阅历和常识的人,因此我知道这样的痕迹绝对不可能凭空出现,更加不会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于是我借参观老头的房子为由,给我朋友使了个眼色,在每个房间转了转,我偷偷摸出罗盘,最终在老头子的床跟前,出现了比较强烈的灵异感应。我心想,这下坏了,还真是撞鬼了。乘着还没出房间,我拉了拉我朋友的袖子,然后轻声告诉他,这里真的有东西。
虽然是早就料到的结果,但是我朋友的表情告诉我他还是依然十分惊讶。不知道是对我的过分信任,还是他本来就咬定了家里闹鬼的事实,于是当我还来不及告诉他不要先惊动老人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卧室,开门见山地对他父亲说,爸,我要跟你再谈谈,不过你一定要相信我。
俗话说,弦拉开了,就没有回头的箭。于是我只得跟着走出房间,回到我最初的位置上坐下,把我用罗盘看到的情况,老老实实一字不差告诉了他家老头子。
起初他父亲并不是很相信,但是由于我是专业的,我用斩钉截铁的事实证明给他看。我带着他去到自己的床前,给他看了我的罗盘,我告诉他这里的每一个方位代表的是什么,这些综合起来,又在说明什么,有了学术和实践上的佐证,老头子终于相信了。回到客厅,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酒也不喝了,电视也不看了,看上去有些紧张,或者说是有点被吓到了,久久都没有说话。接着我朋友开始安慰老人,说其实他早就发现家里有点不正常了,今天带我来,就是为了要把这事处理一下,还告诉老人,其实前阵子他每天梦到的那个老婆婆啃脚,不是在做梦,而是父亲真的撞鬼了,说罢他指向父亲的脚指甲。他父亲探过头去看自己的脚,我朋友接着说,这就是那个鬼真实地咬你指甲的痕迹。你要相信我,我朋友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他能够帮我们。说完就指向了我。
我告诉他父亲,这个现象加上床边的反应,根据我的经验来说,绝对是有鬼,不过反应并不是很强,这说明这个鬼应该不会太难搞。但是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这个鬼给打散了,我必须得先弄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而闹鬼,我才能替你把鬼魂带走。我朋友这时候开始反驳我,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直接作法把鬼灭了不就完事了吗,人鬼不两立,什么是大恶,见死不救就是大恶。
我说你在放屁,但是我绝对不可能因为他这种自保心态而坏了我的规矩,于是我一脸严肃且正气凛然风度翩翩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原则。
他拗不过我,又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也就只能顺着我来。这其实也算是我们这行的好处,不懂的就统统闭嘴吧,不管你是多大的官,既然求助于我,那你还真得全听我的。我突然明白了小时候看的一部电影,是王喜演的,他是一个杀人犯,也是一个理发师,他喜欢做理发师这个职业,也正是因为无论对方多么位高权重身价高贵,在他面前,也得乖乖地低头。
我开始问他父亲,他的那个噩梦最近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他完全没考虑就告诉我,就是昨天,不,应该是今天凌晨。我又问他,这期间多长时间发生一次?他说,几乎是每一天都会梦到,但是醒了以后就迷迷糊糊地忘记了,直到我提到这个事情,他才又回想起来。我再问他,当时那个老奶奶除了说“性”以外,她还说没说别的话?他说,没有了,她翻来覆去就这么一个字。起初的几天我看她在我身上我还要挣扎一下,后来渐渐也就算了,反正也挣扎不过,就让她啃吧,反正我以为是在做梦。
对于一个混淆了梦境和现实的老年人来说,想要仔细沟通,还真是不太容易。
我又问他,这个情况第一次发生的日子您还记得吗?能不能跟我说说。他说是某月某号。我再问他那天前后您都做过些什么事,是否还记得。他回想了一下,最后说,还不是像平常一样跟院子里的人一起玩,然后回家做饭吃饭睡觉,哦,对了,那天的头一天,我从一个藏友手里,买了一张邮票。
说到这里,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点什么,但是我不敢确定,于是我问老头子,那个藏友是建设厂的职工吗?他说不是,是他在中兴路市场认识的一个邮票收藏爱好者。于是我突然回想起,我朋友在吃饭期间跟我说的,他父亲迷上了集邮。而在买了那张邮票以后,怪事就发生了,难道是那张邮票有问题?难道是有鬼魂附身在一张邮票上?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因为在我遇到过的几乎所有鬼魂都附身在物体上,而那个物体或多或少地都会跟这个鬼魂有某种直接的联系。而邮票是由中国邮政发行的,一印就是成千上万张,难道是当时卖出这张邮票的是个老年且有啃脚癖好的妇女,然后不幸去世以后突然觉得这张邮票卖亏了然后回来念念旧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睡着的老大爷于是歹心肠横起想要反串非礼老大爷一把?
绝不可能!
实在想不通,于是我对老头子说,叔叔,你能不能把那张邮票给我看看?他有点不快地看着我,问我要干什么。我在内心里吐了一泡口水,然后对他说,我就是看看,放心我不会要你的。
于是他走进卧室,在他的枕头底下拿出那本集邮册,回到客厅,坐在我身边,一页一页地翻着,最后把镊子停留在了一张1991年发行的20分邮票上。邮票呈灰白色,上面有一丛绿叶和白花,花的右下方写着“棕背杜鹃”和“中国人民邮政”的字样。然后邮票的面上有半枚邮戳,只能看到“1830”和“奇门邮政”。如果我没猜错,这个邮戳完整地应该是“1991830”“储奇门邮政”。有邮戳,这证明这张邮票曾经被贴在信封上寄过,于是这也证明,这张邮票曾经承载过一封信。
信?什么样的信?信?于是猛然想到了那个老太婆嘴里的“性”!
在重庆和四川人的发音里,是没有前鼻韵和后鼻韵之分的,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川人说普通话。实话说,川人还是太大范围了,在我认识的很多成都朋友里,普通话都是说得非常好的,倒是我们重庆,普通话水平实在太差,言语间总是流露出那么一股子椒盐味:“老板儿,来点蒜儿撒,没得蒜儿老!”“你恁个说我恩是人都焦麻老。”恼火,非常恼火。
所以我暂且大胆地猜测一把,那个老婆婆嘴里的“性”,其实是在说“信”,而且她可能就是这封信的收件人或者寄件人。于是我再一次拿出罗盘,靠近那张邮票,同样引来了一阵旋转,于是我基本上能够断定,家里闹的鬼就是因为这张邮票。
我问我朋友的父亲,你能联系上这个邮票原来的那个主人吗?我是指卖给你这张邮票的人。老头子说能啊,我都在他手里买过换过不少邮票了。我说,那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找一找他,我得亲自当面问问那个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才能帮你们把鬼带走。于是老头子开始翻着电话本,给那个人打了电话。那人说他现在正在中兴路市场,让我们直接过去找他,于是挂了电话,我们便出发。
由于当天喝了酒,我并没有驾驶我的很愉快2010,好在谢家湾的轻轨站很近,而且一车就能坐到校场口,校场口下车后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中兴路的这个交易市场。这个交易市场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因为在我接触的很多客户里,不少都是因为搜藏了一些古老玩意,而招惹上一些鬼怪,所以我在路上也一直给老头子说,今后来历不明的东西,尽量别去沾,尤其是一些从墓里挖出来的瓶瓶罐罐或者铜钱什么的。这类东西原本就是用作祭祀的,有少部分会被一些灵魂给附着住,你买了它它就当你是它的主人,于是时不时出来跟你说个“哈罗”或者动不动就晚上现身跟你互动一把,那你还真是会受不了。
进去中兴路市场后不久,我们就在老头子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个收藏人。走进他的店铺里,我就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个老婆婆的鬼魂没有在他卖掉邮票之前缠住他,是因为这人大概之前是学过道法的,店里挂了很多铜镜八卦宝剑一类的器具,想来这样一个收藏家家里的摆设也自然少不了这样类似的东西。于是我粗略判断,鬼魂之所以没有缠上他而缠上了老头子,是因为家里有实实在在的真家伙,而这个真家伙,恰恰就能够镇邪。
我无法到他家去求证,但我这样的判断想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当下我便问那个收藏人,当时卖给老头子的这张邮票是哪里来的,他说他在90年代的时候偶然得到的,已经收藏了很久了。我再问他,你作为一个收藏人,为什么要收藏这么一个盖过邮戳的邮票呢?他就说这其实是一个偶然,当时他还在单位里上班,下班回家后在自家的邮筒里看到了一封信,是寄错了地址的,原本该寄到他家楼上的住户,却放错了邮箱。出于好心,他就上去敲楼上那家人的门,没人应答,一连找了好多天,都没找到人。后来跟楼道里的住户一打听,才知道这家人几个月前就搬走了,是一个老大爷带着他的两个女儿。由于无法联系到这家人,于是他也只能把这封信就这么留下来了。但是当时眼看那张邮票的确好看,心想反正也找不到人了,就把邮票给撕了下来。继而好奇心起,就看了那封信。
虽然我很想说一句私拆他人信件是违法且不道德的偷窥行为,可是觉得还是继续把这事打听清楚要紧。于是我问他,那封信的内容是什么,或者你还留着那封信吗?能不能给我们也看一看?
只见那个收藏人叹了一口气,说,留着呢,好几次都想扔,但是舍不得啊!于是他开始在他店铺的书柜里翻找,拿出一个早年大白兔奶糖的大铁盒子,打开后,取出了那封信,递给了我。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上有点褪色的钢笔字迹写着:
“请送至,xx路xx号xxxxx收。”
从字迹上看,是个女人的笔迹,大概就是那个老婆婆,被撕掉的邮票边缘还有那个邮戳,果然是1991年8月30日,储奇门邮政。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怀着一种讲不明的情感,先是给信拍了照,然后读完了这封信。从信里,我读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1955年的头几批知识分子上山下乡运动中,名字里有“秋”字的女人和名字里有“华”字的男人从两个不同的地方,都分配到了现今武隆县和南川区之间的一个叫水江的地方。在那些年里,水江只是个穷困的小地方,秋是湖北人,而华是四川人,华在当地插队当了农民,而秋则因为文化程度更高,于是在乡村里当代课老师,秋比华大了8岁。两人的认识是因为华偷偷将学校里养的看门狗杀来吃了,而被秋带领着老师和学生们质问,再后来两人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有些事情想来的时候,是怎么也阻拦不住的,于是这两个原本是冤家对头的人,却陷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中。当时的华刚好20岁,而秋却已经接近30岁了。很快两人的关系被各自的生产队知道,原本大家也觉得谈恋爱没什么,但是由于女方的岁数比较大,文化也比男方高,于是总是会有好事之徒闲言碎语,说什么老牛吃嫩草一类的话,华和秋当时虽然心中委屈,但还是默默承受了下来。上山下乡的年限到了,知青们要各自回各自的政委那里去汇报心得,两人约好,等到汇报工作结束之后,秋会来重庆找华。分别后,两人都各自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于是秋就来了重庆,找到了华。当华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去见自己的家人,并提出要结婚的时候,却遭到了他们全家一致的反对,华的爷爷更是用死来逼迫他们分开,于是在那种情况下,华选择了带着秋私奔。
两人离开了重庆,去到湘潭县居住。湘潭本是毛泽东的故乡,而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对毛主席的尊敬如同天神。两人的小日子过了几年,有一天,华却耐不住对家里的思念,偷偷给家里写了信,得到的回信却是爷爷病危,临终前想要见上孙子一面,否则死不瞑目。华是个孝顺的孩子,于是借口出去忙活点事情,就偷偷回了重庆。回到家以后,爷爷却已经去世了。华懊悔不已,他虽然深爱着秋,却无法拒绝家人的挽留,而家里人把爷爷未能见上孙子最后一面的罪责加在了秋的身上。华最终咬牙决定留在重庆。
随后的几十年,秋也无数次来重庆找过华,却始终没能找到。在之前和华的生活里,偶有听起华说到他家住在储奇门附近,于是每次秋来重庆寻找华,都会在储奇门住上一阵子。多年找寻始终无果,秋于是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储奇门当年一个抓药的郎中,并留下了一笔钱,希望如果郎中打听到华的消息,就写信告诉她。她自己则伤心绝望地回了湖南。这期间,秋每逢思念起华,都会给华写信,却不知道寄往哪里。
直到那个郎中信守承诺,终于给她打听到了华的具体地址时,已经是1991年春天了,那时候的秋,却已经快要70岁了。她是个执着的女人,带着30年来自己默默给华写下的几百封信以及自己全部的家产,只身来了重庆。当她按照郎中的地址找到了华的家里,却被比她小了一辈的华的两个女儿连打带骂地赶了出来。华眼看着这一切,虽然心疼,但也无能为力,因为他的余生,还要靠他的两个女儿来照顾。而这么多年以来,秋却固执地以为华会跟她一样,一直恪守他们的爱情,忠贞不渝。她几十年来居然从来都不曾想过,华不辞而别,回重庆以后甚至还重新组建了家庭。于是秋顿时感到自己的一生实在太过悲惨,原本已经年近古稀,一生忠贞,却临到头时遭此打击。顿时万念俱灰,回到旅馆一病不起。她开始因为情感的打击而吐血,当她开始察觉到自己也许活不了几天的时候,颤颤巍巍地给华写下了这封信。
在信的末尾,除了对华依旧不变的爱意和负弃她的心碎外,还附上了一首诗:
“爱君腐至骨,垂亡方知休。
浮世本无华,怎奈几十秋。”
我承认,我虽然不是个有文学造诣的人,但是当我念到这首诗的时候,心中有如被一个重拳猛击。这一拳深深地击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作为一个若干年后的旁观者,当着人来人往的买客看客,我再也无法抑制决堤的泪水,潸然泪下。
“腐至骨”,这需要多深的爱;“垂亡方知”,不该说是愚昧,还是长情;“本无华,几十秋”,华和秋,大戳泪点。
当然一个人哭,是不过瘾的,转头一看,我朋友跟他老头子也都在扁着嘴巴抹眼泪。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封信这位收藏家舍不得扔。扔掉一封信简单容易,但是扔掉一个故事和一段回忆,却是难上加难。我也算是明白了秋婆婆会鬼魂重现的原因,这是她写给自己爱人的最后一封信,一封知道地址的信,却没能够寄到。而在她看来,寄不到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华爷爷搬走了,而是因为邮票被撕掉,失去了邮资,从而也就收不到。这才在老头子家里夜夜大闹,虽然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生前唯一的夙愿,但想象得到,让华爷爷收到这封信,却成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愿望。
我对收藏人说,我希望你能把这封信卖给我,我会替你找到这封信原本的收件人。他说,你拿去吧,这封信我送你,但是我不卖。
我明白他的意思,深深地明白。
带着信封和邮票,我们再次回了建设厂。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用了最高礼数的带路方式,因为我不但要秋婆婆走得好,我还要让她感受到,我这个陌生的晚辈,也一定会替她完成她的心愿。谢谢她的故事!送走秋婆婆以后,我告诉我朋友和他老头子,在他家阳台朝西的方向,要种上一株棕背杜鹃,以此告慰秋婆婆的在天之灵。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几度找到那个收藏家,我和他合力,总算八方打听到了华爷爷的消息,可惜的是,他在1997年的时候去世了。于是我抽了个好日子,带上我那朋友,来到华爷爷的墓地,把信装好,邮票也重新整齐贴上并封好信封,在他的坟前上了三炷香以后,将信烧给了他。
愿你们安息,若有来世,也请在一起。
愿珍重再见,莫别秋华。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