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诣凡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21
|本章字节:12056字
2010年3月,我接到了一个看似平常的委托,那是一个礼拜五,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白市驿某别墅区的一个业主,他的声音听上去沉稳而焦虑,不同于很多找我的普通老百姓。
他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也不是个一接到电话就猴急跑去人家那里的人,于是我约他到我这里来细谈。我们很快见面了。他和我预想的样子相差不大,40多岁,多少有点暴发户的样子。他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
他是做郊县土建改造这类生意的,说白了,就是大地产业务做不了,就只能跟乡镇搞搞关系,承包点防滑坡、堡坎、村道的修建工程,不过这种事情竞争相对小,发家也就更快。几年前,他在白市驿买了座靠湖的联排别墅,光装修就花掉了上百万,今年才正式住进去。他有一个8岁大的女儿,他们住进去没多久,他女儿就开始晚上惊闹着哭喊,说有人趁她睡觉时亲她抱她,她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如此,到后来,女儿说什么也不再愿意回家住了,于是就长期住在外公家里。
这个富商开始觉得大概是他家占着别人的坟了,于是找人看看。白市驿当地原本神汉端公就多,当然也有不少是滥竽充数的,富商反复找了好几个师傅来家里作法驱邪,却完全不见效果,发展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能在夜里隐约听到哭声。他问他老婆听到没有,他老婆又说没听到。久而久之,他开始怀疑自己精神有了问题,于是继续打听我们道上的人,在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介绍下,这才找到我。
别墅闹鬼的事情我是常听说的,那通常都是占了别人的土地,导致地下的亡魂有些不爽,于是便出现在人的屋子里,吓唬吓唬人类,倒也不会害死人。我见这富商确实精神有些不济,想来他是认定自己家里被鬼给缠上了,反复给自己强加家中有鬼的意识,然后把自己逼得有些神神道道的。
我原本打算先给他几段绳头钉,让他回去把玄关门口稍微钉一下再说,要是有效我就直接收钱,没效我再去看,可是在他再三要求下,我还是答应当天下午就跟着他去别墅里看看。于是我带好工具,就出发了。我提议开我的车去,因为白市驿离我这比较远,万一事情办完,他丢一百大洋让我自己打车回,那岂不是有些受辱?
我不是对有钱人有偏见,不过看不顺眼还是多少有一点儿,这是我的毛病,我承认。这个富商倒没有太多让人看不过眼的毛病,他像是那种书没念多少,却凭着实干和努力,总算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的人。他再一次坚持,说会送我回来,加上他那台我梦中的大切,我再一次屈服了。
很快到了他家,整个小区非常气派,他家的别墅也是如此。我溜达了一圈,暗暗有点不爽,他们明明就身处重庆的城乡接合部,却偏偏要把自己家装点成欧洲的大庄园,尤其是屋后那个巨大的游泳池,比我家还大,这让我相当不开心。
仔细查看了他女儿的房间,我的确是发现了些许鬼魂的痕迹,但是非常微弱。我退出房间以后,房间正对面的走廊尽头,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幅和整个房间非常不搭调的画,房间的装饰格调看上去像是欧式的那种,而这幅画却画了一个中国女人。
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就直接下了楼,按照我先前的说法,在玄关钉上绳头钉,我告诉富商,可以接他女儿回来住了,如果有问题再找我,没问题了再说钱的事。他兑现了他的承诺,送我回了江北。
几天后我接到他的电话,说是没用,女儿晚上还是遇到鬼了,言语之中有种失望和质疑。我让他和女儿在家里等我,便立刻赶了去。
这次到了他家,我便开始问他女儿一些事,他女儿才8岁,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她虽然小,说话倒也没有不清不楚,从她的话里,我得知,晚上她一睡着没多久,就会感觉有人在亲吻她的脸和额头,然后伸手到脖子后面抱着她。她每次都在这个时候被吓醒,然后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我最初听她父亲这么说,本来还以为她是给魇住了,才钉了钉子在玄关,可这次她这么一说,我有种很奇怪的直觉。于是就拿出罗盘,直接上到二楼的走廊尽头,仔细查看那幅画。果然,那幅画有比较强烈的鬼魂波动。
我退后几步,打开灯,开始仔细观察这幅画。画上的女人穿着那种老式学生装,制服干净整齐,黑色短裙,黑色丝袜,还有黑色的皮鞋,显得十分沉郁,她45度角侧身坐在凳子上,背景是一片竹林。她看上去像是民国期间的女学生,却非常不搭调地拿了个妇人用的绿色的小手包,而且这个女人看样子也上了点岁数,30多岁,明显和学生装不搭。这个女人的脸很清秀美丽,却似乎不太快乐,眼神里总让人觉得悲伤和孤独。我曾经看过那幅《蒙娜丽莎》,目睹过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而眼前这幅画也显得神秘,神秘得有点诡异。
按我所学,房子里挂装饰画很正常,但是一般是不会挂人像的,除非是佛、伟人,或者家里去世的亲人,一般情况下,挂一个无关的人的画像在家里,多少是有些犯忌的。当罗盘开始疯转时,我就知道,这就是根源。
于是我转身下楼,开始问富商这幅画的来历。
富商告诉我,这是前几年装修别墅的时候,在成都的一个画廊里买的,花了好几万元钱。当我告诉他也许是画出了问题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他说他当初买这幅画,其实只是因为画里的女人很漂亮,而且这幅画他看了还很有感觉,于是就买了下来。当时买画的时候,画廊老板一个劲儿说不卖,富商越是听他这么说,就越觉得这幅画值价,好说歹说,还是高价买了下来。
我说服富商和我去一趟成都的这个画廊。如果问题出在画身上,那么这个问题一定一开始就出现过了。
第二天一大早,富商开车,我们开始向成都出发。几小时后,我们就到了成都。富商直接带我到了成都四方坪,他说他的画就是在这里的一家画廊买的,于是我们找到画廊,好在老板还是当初那个老板。
我在头一天给画拍了照片,我们路上已经商量过,由我来发问。我问店老板,还记不记得我手机里的这幅画,他说记得。我问起他,画是自己的画师画的还是在外面收的,他说是收购来的,而且这个画家常常给他们店送来新画寄卖。他以为我们是要打听画家的信息,还特地把画家的电话给我们找了来。拿到电话后,我又问他,店里面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没有,老板显然没懂我在问什么,我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了。
出来以后我打电话联系了作者,我告诉他我想去他那里看看画。他欣然答应了。在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我们找到了这个画家的住所,难以想象的是,他竟然把这个地方买了下来,专门用来作画。坐着跟他聊了一会儿,我开始迂回着进入主题,我告诉他,之前从画廊老板那里买过他的一幅画。然后,我给他看了手机里的照片,我说我们很喜欢这幅画,也因此非常敬仰这个画家,想和他聊聊他创作这幅画的动机和灵感。
那个画家仔细看了看我手机里的照片,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却显得很失落,他慢慢地说,这是改变他命运的一幅画。当初画这幅画的时候,他是个落魄的画师,正因为这幅画卖了个好价钱,才使得他的生活渐渐好转,他说他还曾经希望赎回这幅画,可却一直找不到买家。当谈起这幅画的创作来源时,他请我们稍坐,他走进书房,拿来一本发黄的旧书。书的封皮上,写着《淡淡的诗》,署名林徽因。
林徽因,大家都知道,民国奇女子,曾使得徐志摩和梁思成疯狂迷恋,她最终和梁思成终成眷属,成为历史上的一段佳话。莫非这个画家是按照林徽因的原型来画的?
画家翻开书,从夹页里,拿出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正是那幅画上的样子。画家说,这本书是在旧货市场买来的,可能之前的老板没留意到里边夹了张照片,所以就连同书一起卖给了他,当他回来看到照片的时候,立刻就被照片上的女人独特的气质吸引了。
画家说,作画期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爱上了画上的女人,因为她神秘而深邃,微笑着,却感觉不到快乐。大概艺术家都喜欢这类有点矛盾的东西吧。我伸手接过照片,不得不赞叹画师的画工,当真是一模一样。
翻过照片背后,有些发黄但还带着点蓝色墨汁的钢笔赫然写着:王某某,1949,北碚,作孚路。
从照片上来看,这个女人当时是在北碚作孚路的某家相馆拍摄了这张照片,因为背后的竹林是布景。我前后把线索一串联,初步能断定,富商家里的画中鬼,就是这个女人。可是由于年代久远,要追查起来可能费时费力,但是这个事情始终需要一个妥善的解决,所以我们必须找到跟这个女人有关的一些线索,才能推断鬼魂的成因。
她没有作恶,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她打散。当晚,我在成都一家好吃的“老妈蹄花”吃完晚饭,就和富商决定,说服画家,跟我们一起去寻找这个女人。画家生性很浪漫,我们一提议,他就兴奋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离开成都回重庆,没有进城,直接开去了北碚。我在北碚打听到作孚路,那里想来早已比当年繁华了不知多少倍,老物件几乎没留下多少,我们要打听这种事,还得上茶馆,找找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走遍了那条路上大大小小的茶馆,还是没有什么消息。重庆人有个习惯,也许一辈子都在外闯荡,老了以后,还是喜欢回到故乡,所以我相信还是可能从老人们那里打探到什么的。当晚无果,只得在北碚歇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来继续寻找,结果令人意外,我们找到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婆婆,她的女儿正推着她散步。我们看她也这么大岁数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了上去,谁知这一问,问出了一个我至今都在回味的故事。
而我要说的这个故事,直到现在才开始。这个婆婆看上去至少都80多岁了,老婆婆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就愣住了,她反复打量了我们好久,才用略微颤抖且稍显微弱的声音说:“这是王家二小姐。”继而,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老泪纵横。
发现找对人后,我们都很激动。我们赶紧在老婆婆身边的花台边坐下,想要老婆婆给我们讲一下照片上的这个王家二小姐的故事。
老人抹去眼泪,慢吞吞地开始说,这是70年来,她第一次看到故人的相片。她说,王家二小姐的父亲是陪都时期、内战期间重庆有名的商人,他一生也算乐善好施,扶危济贫。王家只有一儿一女,老大是儿子。国民党政府执政时期,北碚作为很多军官和政要的官邸所在,颇有些政治气氛。王家老大在政府机关里任职,二小姐则是个天真烂漫的女校学生。王家小姐顽皮爱闹,常常去哥哥工作的地方找哥哥玩,哥哥上班的地方常常有些国民党军官出入。一次偶然的机会,二小姐与一个年轻的校官相遇,校官被二小姐的青春活力和美貌吸引,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无奈的是,这个校官是有家室的。
在那个年代,公务军官纳妾,是要处以重罪的。所以即便二小姐最后怀了校官的孩子并生了下来,也只是被这个校官以一些理由将孩子收养了去,并且不准二小姐对人说自己是孩子的生母,也不让二小姐进家门。
对这个校官来讲,保住军衔、名誉、地位,比保住一个女人的一生幸福更为重要。原本二小姐有个得势的父亲和大哥,但他们却在这个校官面前,被压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她父亲得肺病去世后,大哥更是一蹶不振,最后被校官随便安插了一个罪名,直接发配到了兵营。
婆婆说她自己是个孤儿,从小就跟着养母,养母恰好也是这个校官府上的佣人,她长大后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这家的佣人。她第一次看见二小姐的时候岁数还小,等长大后,二小姐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到了1946年,二小姐和校官的儿子已经能调皮捣蛋了。婆婆虽然和二小姐不熟,但很同情她,所以每个月婆婆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会挑那么一天,偷偷带着小少爷出门让二小姐见上一面。因为她看到二小姐从母子分离以后,就常常守望在官邸附近的路口,她知道,二小姐只是想见见自己的孩子,哪怕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她。每次带孩子出来,都要冒险,而且不能让人发现,二小姐也明白婆婆的好意,所以每次婆婆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总是报以一个微笑感谢。一个月见一面,就这么持续了几年。
1949年重庆解放,国军开始撤退,校官升了将官,一早就带着家眷逃往了台湾,留下一部分佣人看守官邸,期待着反攻大陆。这个婆婆就是当时留下来的佣人之一,也是最年轻的一个。由于他们走得突然,二小姐甚至连见儿子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婆婆非常可怜二小姐,加之已经没有人看管了,她就常常去路边等二小姐,陪她说话聊天。二小姐在明知孩子已经去了台湾后,还是魂不守舍地常常在路口等候,也许是多年来的习惯,也许是放不下心头的不舍,慢慢地,二小姐开始有点时疯时醒。1949年年底,重庆开始对国民党执政时期的一切进行肃清,校官家的一帮佣人就被各自遣散,婆婆由于同情二小姐,看她身边一个人都没剩下,就主动去照顾她。
直到有一天,二小姐突然对婆婆说,想拍张照片,给长大了的孩子寄过去。婆婆明知是不可能送到台湾的,还是答应了二小姐的请求。那年二小姐30多岁,尽管她的相貌依然美丽,但是多年的忧伤让她变得有些憔悴。她找出当年学生时代的制服,可能她觉得那个时候的她是最美丽的,她想把自己最美丽的样子给孩子看。可强作的笑容始终掩饰不了女人的哀怨和孤独,于是,才有了那张奇特的照片。拍照的时候,她还特意拿了个绿色的手包,她说,这样会更好看。
听婆婆说完,我心里非常黯然。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对这个70年前的女人有种莫名的同情。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富商的女儿会说自己被人亲吻被人抱了,二小姐的灵魂一直跟随着照片,继而从照片到了画上,她看到8岁可爱的孩子,终究敌不过天生的母性想去亲近她。可是她却忘记了人鬼殊途。
辞别后,画家跟着我和富商一起回到了富商重庆的别墅。在别墅里,画家反复盯着那幅自己的作品,看着看着就默默流下了眼泪。
由于不该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我们的行内事,所以我们支开画家,我本想将照片和画一起用红绳捆住烧掉来释放灵魂。但我那时想到这可能会是我一生听到的最凄美的故事,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简单念咒,带走了这个迷乱了70年的灵魂。具体方法就不能细说了,我只能说,在这期间,我能感受到二小姐的释怀与宽慰。事后,富商支付了钱给我,并把画取下,送给了画家。我也将二小姐的照片还给了他。相互留了电话,我们各自回味着这个故事离去。
一个月以后,画家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在富商的协助下,他们找到了二小姐在台湾的儿子和孙子们,他已经将画给他们寄了过去。
我很欣慰的是,因为这段横越了70年的爱,终于有了个完美的结局。二小姐是伟大的,这伟大源于她对孩子的爱,也源于她对那个校官的宽宥,她没有因恨成为恶鬼,在70年里仍然保持着她的爱。
也许照片夹在林徽因的诗集中是有道理的,因为当年梁思成问林徽因:“你为什么选择了我?”
林徽因回答他:“我会用一生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