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诣凡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21
|本章字节:12362字
2004年,我一个同行的师傅六十大寿,很多行内的人都去祝寿。
我师傅身体不好没能去参加,为免折了师傅的面子,我不得不自掏腰包备了份大礼前去。同行的师傅有四个徒弟,其中一个跟我平时有联络,我们也是见面必醉的酒友。他算是个苦命人,从小是孤儿,12岁就开始跟着他师傅闯荡江湖,自立门户后就离开了恩施。所以我特地提前一天到了当地,给他打打下手。
他师傅的寿宴是在湖北恩施举办的,当天我喝了很多酒,回到酒店就直接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被电话声音吵醒,电话是我这同行打来的。他打电话来显然是因为头一晚跟我没喝够,打算留我多住几天,好好聊聊,好好喝喝。恩施的土家米酒对我的诱惑是巨大的,它温润可口,酒味虽然不浓,但非常纯正,入喉后几分钟就上头,那种被撞击的快感,非常过瘾。
那几日在恩施这座我从没到过的小城里,我尝遍了众多美味,尤其是那沁人心脾的油茶汤,至今都还回味无穷。第三日我打算回重庆了,却在收拾好东西下楼打算退房的时候,再次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里他说,希望我陪他一起办个案子。
他们办案子和我们做业务是一个意思,但是联系他比较猥琐的相貌,“办案子”这个词让我觉得他想带我去干点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不过我还是答应了他,在我们这行,别人有求于你,你不帮忙那是不道义的,就算帮不上忙,不能丢了人情。
当下退房后我便打车去与他会合,由他开车,向宜昌开去。他本来也不是宜昌人,不过分地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宜昌离恩施不算太远,他选择这样一个城市来立足,一来是为了不抢到师傅和恩施当地前辈们的生意,二来又能照应师傅。
我们这行的人大多都挺重情义,信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孝字当头。我们的师傅大多也都是良师,不像有的老师那样,对学生的提问都是敷衍塞责的。我小时候曾问过老师一个问题:鸟为什么可以边飞边大便,而人却不能边跑边大便?那位老师竟然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鸟。
这导致我对老师没太多好感,直到遇到我师傅。
在去宜昌的路上,我这朋友简单跟我说了下情况:他有一个哥们儿是农村出来的,在宜昌打拼奋斗好多年了,慢慢的生活很滋润了。但是最近他住在农村老家的母亲身上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他觉得这一切可能跟鬼有关,就拜托我这同行抽时间和他一起回一趟农村老家,帮忙看看,也给他家消消灾。我听懂了,这家伙的意思是这次的事情没钱赚,或者赚一点是一点,再者他的酒还没喝够,我还得继续陪他喝。
到宜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们俩还没吃午饭,也顾不上找什么美食,在街边随便吃了点炒菜,我还很不客气地点了个鸡汤,但喝上去始终有股羊臊味,不知道这只鸡生前是不是曾经跟羊发生过什么。吃饭的时候,他就给他的哥们儿打了电话,饭后我们就开车出了城。
他的哥们儿姓迟,在中国似乎不算个大姓。他比我大十几岁,我得叫他迟哥。迟哥的老家在距离宜昌夷陵区以北的一个小乡,叫小峰乡,玉米和高粱勉强能算是当地农家的特产。他家里有好几亩地,前些年湖北气候不错,一直风调雨顺,粮食的收成也非常可观,所以他六十好几的父母就想趁着年头好,再动弹动弹。迟哥还有个大哥也在农村,帮着父亲母亲种地,前几日他大哥打电话给他,说老母亲好像有点不对劲了,眼看玉米都要成熟了,老母亲却半夜起身悄悄把地里的庄稼全割了,这意味着今年就没有收成了。最离奇的是,老母亲第二天竟然完全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个事。有天晚上洗脚的时候,她还突然站起来,眼神呆滞,叽里咕噜地胡言乱语,她还踢翻了脚盆,然后在水里打滚。
听到他说的这些,我很惊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一个招鬼的人有如此症状,我差点以为老母亲就是得了神经病。神经病和看到鬼是有很大区别的,神经病病人通常是精神紊乱,他眼里是另一种世界宏观的逻辑,从某种层面上看,神经病和天才的差别并不大。而看到鬼的人却不同,他们的错乱往往是被鬼或是自己的心理暗示给吓坏的,在他们的世界里,鬼显得很狭义,但却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很多见鬼后被吓得疯疯癫癫的人往往被当作神经病,而很多神经病却被人看作了天才。
我们这行的规矩是没亲眼看到的事情,即便心里有结论,也不能随便说出来。
赶到小峰乡的时候,迟哥的大哥老早就在村子口等着了。继而我们就直接去了他家里,时候不算早,天已经开始黑了。
迟哥的大哥示意我们轻声一点,说把老母亲绑在床上一天了,她才刚睡着不久,刚刚才松绑让她翻身,他出来的时候拿大门闩把房间门给从外面闩住了,免得老母亲发狂跑到屋子外面去。我问迟哥的大哥,家里的田在什么地方,他说在屋子后面的坡上,天色晚了,去也看不到什么究竟。
因为我们也累了一天,迟哥就拿出家里酿的米酒,还有藏在床底下的老腊肉,简单弄了点菜款待我们。菜肴虽然粗糙了些,但是喝着小酒吃着肉,耳朵里听着蛐蛐叫的感觉很自然惬意,我一边抿着米酒,一边细细体味乡村的况味。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近处则偶尔有草丛被田鼠拨动的声响,空气里夹杂着新鲜的泥土味和牛屎味,抬头可见木质的屋梁悬挂着的厚厚蜘蛛网。
五瓦的白炽灯看上去用了很久了,灯的上半部分已经积攒了挺厚实的一层灰,这种昏黄的灯光照着屋里的诸如镰刀、斧头等刀具上,显得很有质感。抬头往上看,依稀能从瓦缝里看见乡村特有的深蓝色夜空。
我知道我无法再过这种生活了,但短暂的回归让我觉得十分怡然。
当晚,我们凑合睡了。次日一早,我们就着凉爽的泉水洗了把脸,吃了自家做的炒面,就一起从屋子后门出发,去了那块玉米地。路不远,就是难走,我从小不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所以多少不太习惯,尤其是在整晚与农村特有的牛蚊子斗智斗勇以后,我爬坡上坎就显得有点气喘吁吁。好在爬坡的过程中,这里如画的清秀风景都被我收于眼底,站在重重雾气里,我情不自禁地对着大山“啊——大山——”地喊出声来。
在收获了一句神经病以后,我还得继续爬。
到了玉米地里,我按照习惯,先用罗盘扫扫。我同行的手法则不同,他师承湖北、湖南的大派四相道,严格说来属于道家,与武当同出一脉,他们善于用火,所以我在用罗盘扫的时候,他也取出油灯。
这只油灯是特制的,铜质的灯座上密密麻麻地刻了些他们门派的咒文。点亮油灯以后,再罩上一个圆柱状两头空心的玻璃罩子,这样就能保证火焰不受风和空气流动的影响,上下通气,火也不会熄灭。他们习惯用火焰的走势来判断鬼魂的位置或痕迹,方法较之于我的更为简便。
我除了看针还得算位置,不过他们也有缺点,这明晃晃的火焰很容易出卖他们的身份。这片地不算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是没有任何理由在半夜三更爬上坡,这么麻利地在一夜之间独身割掉一整片玉米的,如果让我来割,估计至少得一整天。从罗盘和油灯上来看,必然是有鬼无疑,而且如果不是一个厉害的家伙,也肯定是个怨气极重的鬼。
在别门的同行面前,再吃惊也得装作没事一样,我知道,我俩都在硬着头皮撑,我们只确定是鬼在作怪,而且这只鬼还挺厉害,却对这只鬼的来历没有头绪,更不知道如何对付。迟哥的大哥说,要不是这几天把老母亲死死管住,恐怕上边几块地里的庄稼也要遭殃。说完他朝着比玉米地略高的一片地指去,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好像种的是水稻。下坡以后,我跟同行又爬到了这个坡对面的坡上,试图观察得更全面,这时,我们发现玉米地里倒下的秆子几乎是朝着一个方向的,这说明老太太当时是从田的这一头一刀一刀砍到另外一头的,且手势都一样。线索掌握得不多,我们只好下山回到迟哥家里。
一进家门,我们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惊住了,赶紧循着叫声跑去,就看到老父亲侧卧着倒在老母亲的房里,两个儿子一个抱头一个抱脚地把老母亲架起来。但是老母亲悬在半空还在拼命蹬腿挣扎,不时还发出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我和同行见状不对了,赶紧上去帮忙,四个人七手八脚才把老太太重新捆在床上,她在被捆后依然还在挣扎吼叫。
我把老大爷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的右边眉骨已经在地上撞了条口子,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过了好一阵子,老太太才渐渐安静了下来,沉沉睡去。同行摸了摸老太太的额头,说是一阵冰凉。通常只有发烧烧坏了头,才会有这样的癫狂症状,而额头冰凉显然是非常不正常的现象,于是我凑上去翻开老太太的眼皮,眼皮下布满血丝,瞳仁已经有些不像我们常人的黑色或者琥珀色,而是有点红色,不知道是不是充血的缘故。她的瞳仁也并非像常人一样是朝上翻的,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
我取出骰子和罗盘,问了三次,然后确定,老太太百分之百是鬼上身。
我们闩好房门,回到堂屋。儿子们早已打来干净水让老大爷擦洗了伤口,我告诉老大爷,你老婆生鬼病了,你得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们,我们才有机会救她。老大爷沮丧地说了些老太太身上的怪异现象,大致上和迟哥告诉我们的差不多,只是多加了两点,一是那晚老太太出门砍玉米的时候,他是醒着的,没能把自己老婆拦住,反被推到地上。他岁数大了,等他起身追出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回了屋里,把镰刀往地上一扔,直接上床睡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给人感觉很像是在梦游。
当下老大爷怎么叫都叫不醒老太太,于是也合眼睡了。第二天早上他去地里的时候才发现庄稼全被砍了,联想到头一晚老太太的举动,他认定是老太太做的,原本打算回家揍她一顿。不料问起她的时候,她什么都忘记了。听说庄稼全部被砍了以后,老太太甚至还伤心地哭了一场,她一哭老大爷就没辙了,于是和儿子商量,仔细观察观察老太太的举动。
他还说,第二晚老太太踢翻洗脚盆在水里打滚的时候,像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一样,她张大嘴巴叫却喊不出声音来。一阵沉默以后,我问老大爷,家里之前是否死过人?老大爷说,他父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死了,就留下这宅子和土地给他,但是他家里一直都挺顺的,没有再死过什么人。说到这里,老大爷突然停顿了,半张着嘴巴,好像陷入了沉思,然后有点面带难色地对我们说,以前邻居家倒是死过一个人。
我问他,邻居?我看这大院子就你们一家在住呀,他说西厢的柴房和猪圈以前就是邻居家的屋子,后来他们全家都离开了这里。他们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于是就拿来用了,都用了好几十年了。
我请老大爷讲讲那个邻居是怎么死的,老大爷说,那是上世纪60年代末的一年,那时候他才十来岁,刚好是要长身体的时候,却遇到了全国大面积的“灾荒”。家家户户都没什么存粮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们邻居家更惨,常常是一天只吃一顿,一顿就喝点粥吃点野菜。邻居家有个小孩,是从村子口捡来的哑巴,当初,他们见他可怜就收养了,但是灾年的时候,他们家实在拿不出东西来吃了,就再没给过小哑巴东西吃。
这个小孩每天都在迟大爷家吃饭的时候,蹲在他家门口,闻闻饭香,迟家人见他可怜,多少也给他一碗吃的。但是有天晚上,隔壁家那个孩子不知道是饿狠了还是怎么的,爬到两家共用的窗子上,手抓着栏杆,露出头的上半部分,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桌上的饭菜。说到这里,老大爷又伸手指了指那个窗户,我转头一看,那窗户离地有一米七左右高,窗户中间是竖着的木条。我想象着老大爷的形容和那个孩子的长相,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老大爷接着说,结果那天晚上,那个孩子就死了,活活饿死的。迟家人跑去邻居家慰问的时候,那家人说他就是饭点的时候死的,这句话让迟家人非常害怕,因为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小哑巴,也正是那个时候,最关键的是,现在他们根本就不确定自己那时候看到的是人还是鬼。第二天迟家人很是害怕,就闭门不出,第三天,他们发现邻居家已经人去楼空了,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他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孩子的尸体,甚至没有埋葬,就让那个孩子直挺挺地躺在几张条凳拼成的简易床上。迟家人发现孩子的尸体以后,心里觉得可怜,就把孩子的尸体带到自己家的地旁边埋了,寻思反正闹灾也长不出庄稼。
听到这里,我们觉得找到线索了,于是提出让老大爷带我们到那个孩子的坟去看看,老大爷突然说:“看不到啦,前阵子水稻地里的水渗出来了,把那个坟给泡住了,后来请村子里的人帮忙堵水的时候,那些人在坟上踩来踩去,这个孩子的坟早就踩得跟田坎一样平整了。”
我问老大爷,当时是埋了怎么一个坟啊,竟然还能被踩平。他说当时他们家也没钱,也不是自己的小孩,只是出于道义就随便垒了个土坟。这么多年来,他们也没认真给孩子上个香什么的。有时候甚至都忘了这地方还埋过人,直到那次水稻田里渗水,他们才想起来。我问老大爷,为什么会渗水?老大爷说,让黄鳝给钻出洞来了。
一般来说,夭折的孩子,先是暴尸,再是埋了没人上香,三是坟被水淹,就会成为大凶之兆。再者,这个孩子是个哑巴,其实天生的哑巴不多,一般是因为天生耳聋,无法接受外面的声音讯息,才变成不会说话的人。这个孩子的遭遇比较特殊,即便有人上香说话,估计他也很难听到,想到这里,我们特别怀疑就是这个哑巴孩子的鬼魂在捣鬼。因为水淹坟是绝对的大不敬,足以让任何一个亡灵愤怒。这也相应地解释了为什么老太太发疯起来,张嘴喊不出声音,又故意在水里打滚了。
到底是不是这个孩子的鬼魂干的,我们还是得先确认一下才可以商议对策。于是我们让老大爷带着我们去了那个小孩的坟墓。
我必须得说,如果他不告诉我那是个坟墓,我真觉得它就是普通的田坎,不由得对这个孩子有了一丝怜惜。由于我的罗盘忘记带了,所以探灵的工作就只能是我这个同行来做了。他依旧拿出油灯,然而油灯在靠近坟包的一刹那竟然熄灭了,而且这还是在无风的情况下!这说明我们的确找着根源了。这个小村闹的鬼,就是这个几十年前饿死的小哑巴。
收好油灯,我们俩花了大约十分钟来商量该怎么给这个事情善后,最终一致决定,把尸骨挖出来,找块干燥的高地,重新埋葬。而且我要求迟家的子子孙孙,必须世代给它上香。最后一条是我加的,因为我觉得这样会使这个孩子欣慰一点。
找来铲子后,同行准备开挖,我先是找了些木棍,插在坟的周围,然后将红绳围着木棍绕了一圈,再交叉绕一圈,这是为了待会儿挖坟的时候,不被强大的鬼魂给影响。我才缠了两圈,同行就开始打坐念咒,接着他喝了一口水,喷向坟墓。接着我们就开挖,我手里始终拿着红绳,打算见机不对,就立马套鬼。
我们感觉这个孩子似乎也觉得埋在这里挺憋屈的,于是我们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很快,我们就挖出了一具有点发灰的、小小的、蜷缩在坑里的骨骼。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片骨骼都捡起,用衣服包好,交给迟家人。他们承诺,会修好新坟,并代代供奉。
接着我们回到屋里,我的同行用朱砂在老太太的额头上画了个道咒,然后一手托着老太太的后脑勺,一手用二指诀在她额头上指指点点地念咒。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开始冒汗,然后咳嗽一声,便自己醒了过来。
在迟家人的感谢声中,我们离开了他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