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道童

作者:李诣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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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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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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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12字

说到重庆的古镇,人们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磁器口,磁器口算是重庆民俗文化的瑰宝。但目前它已经被各大民俗商业占据,原本原汁原味的川东古镇,如今早已透着浓烈的钱味。


磁器口在重庆人文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如果和人聊起,必然有人会提到两个人,一个是当年成功逃脱的华子良,另一个就是曾经在现在的宝轮寺里避难的建文帝。


建文帝在历史上是个传奇,作为朱元璋的嫡孙,却在继承皇位后仅仅做了4年的皇帝,在靖难之役后,开始了漫漫逃亡生涯,绝对是个苦逼人物。据说他曾在磁器口的一座寺庙里隐居,于是该寺庙后改称“龙隐寺”,直到十多年前才更名为宝轮寺。


其实还有个地方和建文帝有关,此地叫龙兴,今天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我第一次与龙兴结缘是在2004年,最近一次去那里是在两个月前。


龙兴地处在现今的渝北区,原名隆兴,是重庆难得一遇的清幽古镇,与磁器口的嘈杂和喧闹相比,这里则显得安逸清净得多。相传建文帝逃难时经过此地,躲进了当地的一座小庙的佛龛底下,从而逃过了燕王追兵的追杀。


此后隆兴就更名为龙兴。


龙兴古镇的街上,有家打铁铺。打铁铺的对面,有家豆花饭,那青辣椒和红辣椒组成的太极阴阳油碟,以及原汁原味的疍水弄出的豆花,让我吃得热泪盈眶。


2004年,我接到一个道上朋友的电话,说是龙兴有家大户人家,请他到他们的祠堂里“看墙”。我这个朋友是场口十八梯附近一个比较有名的水碗师傅,他们专业里的“看墙”,就类似于我们的问路。需要请他看墙,想必那家是遇到了些奇怪的事,而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则说明他觉得他一个人是搞不定的。这次的委托人是当地世代的望族。由于当地不止一个望族,所以我也不方便透露他们的姓氏。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这家人聚集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子孙,一起来为一个家族里的一位老人祝八十大寿,按当地的民俗,大家在长街上摆菜肴丰盛的流水席。但是就在这期间,却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先是整整一个上午,米饭总是蒸不熟。其次是回来的后辈的小孩子,一进祠堂就狂哭,怎么都劝不住。当时我这朋友一听,就赶了过去,他告诉那家人,饭总蒸不熟,其实是因为家里办喜事,但没有上香告知祖宗,于是祖宗有点生气。而小孩哭,也是祖宗在逗小孩子玩,由于有些孩子眼界很低,被老祖宗苍白的脸给吓着了,所以就狂哭不止。


我这朋友说,其实解决的办法非常简单,饭不熟,那就赶紧给老祖宗供香供饭。解决小孩哭就相对比较麻烦,必须得立个水碗。


所谓立水碗,并非“照水碗”,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手艺。立水碗就是取碗一只,碗底撒下米,倒上小半碗水,然后取三支筷子,呈敬香的样子用手扶住立在碗里,然后告诉老祖宗们是家里的孩子回来了,求老祖宗不要吓孩子们,然后从筷子顶端淋水,松开扶住筷子的手。如果筷子倒了,就说明老祖宗没接受,如果筷子直立起来,就说明老祖宗答应不再吓唬小孩了。于是我这朋友按照道上的规矩替他们做了,祖宗也答应了,本来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了,却在他离开龙兴的当天晚上,又遇到了怪事:他们族里有人起夜上厕所,经过二楼的走道时,低头看见楼下堂屋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青布长衫,手拿一本书,摇头晃脑在念文言文的老人。上厕所的人以为是家里哪个嫡子嫡孙在回味自己家族的过去呢,于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这么晚还读书呢?”却见那个老人转过头来,张着嘴,歪着下巴,脸色苍白,直勾勾地看着二楼上的人,接着忽闪几下,就消失了。


这一惊就不轻了,那人高烧、卧床,还胡言乱语,有些人信了有些人不信,不信的人嘲笑他是当晚喝得太多,清醒了就没事了,信的人就联系到先前的怪事,觉得是我那朋友没处理干净,打电话骂了他一顿,并要求他立马过去,还不能让街坊邻居知道。于是我朋友叫上了我,跟他一起去。


之所以叫上我,是因为鬼现行了,这说明这只鬼必然是有道行的,他不抓鬼,只能我来办。


那是我第一次去这个地方,路特别不好走,我不是建文帝,不用担心有人追杀,却被那家人一次又一次急促的电话催得有些心烦。


到了那家人的祠堂里,我朋友免不了挨上一顿臭骂,说他什么招摇撞骗之类的,我那朋友也是老江湖了,他能体谅这家人的心情,也就没计较。我遣散了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们,关闭祠堂的大门,在他们说见到鬼的那张太师椅上,开始用罗盘问路。结果是悲催的,这里果真闹鬼,并且这个鬼能力很强,是好是恶还无法判断,但是能有如此大力量的鬼魂,很难让人相信是怀着善意的。


当晚我和我朋友就住在二楼的厢房,打算一睹这只鬼的真身。


在那之前,我让这家人的带头人取来了族谱和一些家族老人的相片,最后才得知这家人从清朝光绪年间就已经在此定居,历任农民、长工、小地主、大地主、地方名门。看了那些照片,我感觉没有多大价值,因为那些照片几乎都是民国时期才有的照片,而且基于照相技术等原因,很模糊,也分不出谁是谁。但是我注意到,一个戴着小毡帽,穿着黑布长衫,挽着袖子的人,在从1899年到1928年的照片里都出现过,看样子是他世代为仆,侍奉了好几代的老爷。


虽然他的容貌在逐渐苍老,但能够分辨出是同一个人,因为他的下巴有点歪。有他出现的最后一张照片,背后写着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我指着照片问家族里的人这个人是谁,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仅仅是个仆人,能让他一起照相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谁还记得他是谁?当晚我住进二楼厢房,我不知道这家人是刻意的还是怎样,房间里的床竟然真的是以前那种古床,我虽然胆大,但是睡这样的床我是怎么都不能睡着的。于是夜里一直在玩手机,大约到了夜里两点半的样子,一阵悠悠荡荡的念书声让我听到了。


于是我踢醒身边睡得很沉的朋友。我俩本来就没脱衣服睡,我们立马起身,在门边轻轻开了一个缝,朝着楼下张望,却只闻读书声,未见读书鬼,太师椅上什么都没有,但我们能够辨别出,那声音确实是从一楼传上来的。


我们蹑手蹑脚地打开门,伸头到栏杆边张望,读书声传来,太师椅上依然什么都没有,我感觉念书的声音非常近,近得似乎就在我的脚底下。想到这里,我背上冒起一阵冷汗,低头从地板的缝隙里张望下去,一个穿青布长衫的老人直挺挺地悬空站在我的正下方,张大了嘴巴,歪着下巴抬头望着我。


我吓得退了几步,靠在柱子上,离开了那条缝隙。继而念书的声音戛然而止,也许是他今天玩够了,也就回去了。从他歪扭的下巴来看,我几乎就能断定就是那个仆人,唯一的区别是,这个鬼看上去要老很多。但是有两个问题是我怎么也没想通的。第一,如果他是一个仆人,为什么会念书?那时候的仆人能有口饭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哪来的时间念书呢?第二,从之前的遭遇来看,这个鬼似乎根本就知道有人在二楼等着他,他念书,好像就是故意在引我出去。


想到第二点,我就害怕了。从来都是鬼绕着我们走,哪里还有敢引我们来的。这个鬼若是顽皮也就罢了,只怕他身后还有什么故事,而且他可能对自己的鬼力很自信,根本不怕我这个年轻人,玩死我都当不了下饭菜。


我吓得不轻,于是当晚不敢再睡,硬生生把家族里的另外两个人叫来我们的厢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晚麻将。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朋友开始拿着照片在古镇里的茶馆中穿梭,渴求能遇到一两个对这家人比较熟悉的老人,继而找到一点线索。


最后,在我们路过古镇里唯一的一处道观,寻到一个老道士。道士告诉我,他认识照片里的这个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60多年的修道,也正是为了这个人。


道士的名讳,我不敢提及,他告诉了我自己修道为此人的原因。


那是1934年,四川各地混战,粮食歉收,很多人也被抓去做了壮丁,凡是有山的地方,就有土匪。那年道人才10岁,是被这家人的祖宗从缙云山上请来修道的小道童。至于为何要请他来修道,这里又有缘故。


1898年,康有为和梁启超发动了戊戌变法,可是最终失败,于是当年一些饱学之士为了躲避清廷的追杀,分散逃亡各地。那一年,这家人的老爷出门,遇上一个看上去脏兮兮的像讨口子似的乞丐,他一把抱住老爷的大腿,一边哭喊,一边求老爷收留。他还自称自己是禹王的后人,因为变法失败不得已逃到川东僻地。


说到禹王,想必大家都知道大禹治水的故事,大禹的故乡就在重庆,重庆至今还有座以大禹夫人涂氏命名的山,几年前,长江里被炸掉的“呼归石”,也正是因涂氏呼唤夫归的传说得名。这家人祖上不知哪个祖先说了句我们是大禹的后人,于是,他们世世代代以禹王子孙自居,他们家族势力最鼎盛的时候,还在当地修建了禹王庙。老爷一听这个人的身世如此可怜,加上他自称禹王后人,于是就收留了他,让他做了家里的仆人。


侍奉了几代主人以后,这个仆人开始有了小动作,因为受到当地一些传教士的教唆,他偷偷从老爷的家里偷钱,把钱给传教士,传教士就会给他很多外地的书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久而久之,老爷发现了,巧的是发现的那天,正好是镇上几大望族齐聚的日子。老爷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不起这个人,便当众宣布对这个仆人执行家法,那个时候,这个仆人58岁。


我问老道人,他们家的家法是怎么样的一种方式。老道人叹了口气:“割舌头,活埋。”我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当时的那个年代,一个家族为了维持自己在一片区域的影响力,什么极端统治手段都是可能会用到的。


道士接着讲,当时活埋了这个仆人以后,那家人就隔三差五地闹点小毛病,今天狗死了,明天孩子又发烧了,家里人议论纷纷,很容易就把话题扯到了那个前不久刚被活埋的仆人身上。一些女眷开始烧香念佛,甚至有人提出,要挖出仆人的尸体,进行厚葬。当老爷最终同意挖尸的时候,却发现尸体早已经不见了。


附近有野猪和狼,埋人的地方也有些动物的皮毛和血迹,于是大家猜测,他是让野兽给拖出来吃掉了。命丧人手,尸入兽口,任何一派的行家都认为这是永不翻身的典型。人说丢命不丢魂,现在他连尸首都不完整,如要成鬼,必是恶鬼。


老爷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捐了很多钱,修了一个小小的道观,并从缙云山请来一个道童入观修习,以此来镇压埋在道观后山的那个冤魂。眼前的这个老道士,就是当年的小道童。


道人显然也是懂得玄术之人,否则他是不可能镇得住的,但是他告诉我,自从重庆解放以后,国内开始对外来宗教和本土宗教的大肃清,儒释道,唯有道家不失本宗地留存了下来。他60年清修,对这个镇上的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


听到这里,我开口告诉他,他奉命镇压的那个野鬼,非但没有被镇压住,现在反倒出来吓人了。老道士一听,脸色就变了,于是他立刻从房里取出木剑铃铛,换上道袍,拉上我就直奔那家祠堂。到了祠堂后,老道士就开始作法,因为我是别的门派的人,不方便在场,只好躲在门口偷听。只听他摇铃喊魂后,隔空喊出一段话,文绉绉的,大意如下:


“我们认识有60多年了,虽然人鬼殊途,但知道你喜欢读书,我还常常在观里读书给你听,我虽然找不到你的尸体,但也在你的旧坟前给你烧了不少典籍。你我虽然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但多年来,我早已把你当作挚友,如果你安身立命,好好修炼,我还和以前一样对你,如果你破了规矩,出来吓人,我就只能把你收走了。”


他说了很久,让我感觉好像是他俩在语言上对峙,我却全然听不到那个鬼的声音。就这么过了差不多快一小时,道士才来敲我们的门。进门时,我注意到他的中指上缠着一圈红绳,道家的手法我多少还是见识过一些,他们炼绳的方式和我们大致相同,不过我们野门野派,不如他们讲究些架势。看他缠在手上的绳子,我知道他已经说服了这个仆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仆人的鬼魂搞不好正站在他的身后,被红线牵着,准备被他带回道观。


我问道长,已经完了吗?他说是。然后我问他,需要我们帮你送它上路吗?道士摇手拒绝了,他说,他会把仆人的鬼魂带回道观,正式问名立牌,终日长香供奉,盼他有一日修成得道,升天为仙。


我不是道家,升天为仙我倒是不信。不过我佩服这个道长的心境,也许这才是真的上善若水、与世无争,他为了师傅的嘱托,为了别人的一次求助,竟然将一个承诺苦守了60多年,并打算继续下去。于是我跟朋友陪着道长,慢慢走回了道观,这一路上我才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东西,原来从祠堂到道观的路上,每家每户的窗户上都雕上了一些道家的符号,还有八仙过海图,不用说,肯定是这位老道瞒着人干的,想必是害怕仆人回去祸害那家人,故意在沿途的路上弄了些引导它的符号,于是此时我对他的敬仰油然而生。


我觉得,我和师傅一生度鬼无数,却难有这样让鬼魂自己回头、自己悟道的胸怀,我们往往为了解决麻烦而制造一些新的麻烦,想到此处,我非常惭愧。


辞别道长和那家人后,我很久没有再去龙兴古镇,不过在2006年年底,我听说了老道长去世的消息。老道长在镇上虽然少言寡语,一心清修,但是毕竟德高望重,于那个家族也有大恩,所以2007年的时候,他们号召各方捐资,重建了道观,并收留了一些居士,在观内清修。


两个月之前,我故地重游,却发现什么都变了。我原本想要进殿缅怀一下那位曾经在路旁给冤魂指路的道长,却在踏进观门的那一刻被一个自称居士的人上来索捐,而这个人是从观门内的一个小卖部里走出来的。


我瞬间什么都懂了,于是拍下一些相片,对着三清殿肃然鞠躬,然后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