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1
|本章字节:11466字
他缓步回到旅馆的自己房间里。他们从来不给他开同样的房间,这些崭新的卧房,一套套新家具,灰绿色地毯,上面满是粉红花,他住得顶不习惯。他醒着,那支恶劣的哈巴勒那曲子一直在他头里跳动。他的法文本来懂得不多,可是这个字的意义,如果有什么意义可言的话,他却懂得是指一个吉卜赛女人,既放荡又神秘。对了,人生的确有一种神秘的地方,使你所有的顾虑和计划都打翻掉使男人和女人都随着它的芦管跳起舞来。他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深陷的眼睛凝望着那片被神秘统驭着的黑暗。你以为你已经控制着人生,可是人生却溜到你的身后,拧着你的后头皮,逼你向东,逼你向西,然后,很可能,把你的生命轧掉!敢说,连执掌人类命运的星辰也被它这样捉弄着,一会儿勒在手里,一会儿又撒开去,永远开不完的玩笑。五百万人挤在这个热锅似的大城市里,全都听任生命的主宰拨弄着,就像木板上许多小豆子,一拳击下去,纷纷跳了起来。唉!他自己也不会有多久好跳了安静的长眠对他只有好!
这儿楼上多热多闹!他的前额觉得滚烫。她刚才就在他一直感到不适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在这儿好像她早已知道在这个地方,想要替他吻掉似的。可是,不但没有,她的嘴唇反而留下一片异常不舒服的感觉。她说话从来没有显出那种依依不舍的样子,或者临走时那样频频向他回顾。他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窗子外面望出去是泰晤士河。空气非常沉闷,可是望见那片河水平静地、永无休止地流过时,却使他的心情为之一畅。“最要紧的事,”他想,“是不要使自己成为一个老废物。我要想想我的小宝贝,使自己睡觉。”可是伦敦夜晚的热气和嘈杂很久很久才消逝掉。夏天清早的睡眠只有短短片刻。老佐里恩算来只闭了一下眼睛。
第二天到家之后,他跑到花圃里,由好儿帮助他她的手很轻采了一大束石竹花。这些花,他告诉好儿,是送给“浅灰衣服太太”的这个名字在他们之间还使用着。他把石竹花放在书房一只大瓶里,预备伊莲一到就送给她,以便谈到珍和继续教琴的问题时使她让步。这些花的香味和颜色有帮助。吃了午饭之后,他觉得人很累,就去躺了一会儿,因为马车要到4点钟才能从车站上把她接来。可是4点钟快到时,他变得心神不定起来,自己找到那间面临车道的教室里去。好儿和布斯小姐都在教室里,遮阳帘拉了下来,给她们挡着7月里的闷热。两个人都在料理蚕子。老佐里恩生来就不喜欢这些生活上轨道的东西,蚕头和蚕身的颜色常使他想起大象来,这些蚕子把好好的绿叶子啃了无数的小洞,而且那股气味也非常之难闻。他在靠窗的一条有印花布套的长凳上坐下,从这里可以望见车道,而且勉强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小狗巴耳沙撤在热天里很看上印花布,也跳上来坐在他身边。小钢琴上铺了一块淡紫色的毯子,已经变成灰色,上面放了一瓶早开的紫薄荷,屋子里充满紫薄荷的香味。尽管室内还算风凉,也许就是因为风凉的缘故,生命的动荡强烈地印上他衰弱的神经。每一道从窗隙里透进来的日光都恼人地耀眼。狗身上的味道也强烈,紫薄荷的香味更是浓烈;那些蚕子弓起灰绿色的脊背,好像骇人地活跃,好儿低头望着蚕子时,深棕色的头发光亮得就像绸子一样。一个人年老力衰时,生命就是那样一个神奇、残酷而有力的东西,它的形形色色和它的跳荡的活力都像在讥讽你。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像最近这几个星期来感觉这样古怪,自己的一半随着生命的河流飘去,另一半却站在岸上瞧着水流一去不返。只有和伊莲在一起时,他才没有这种双重的感觉。
好儿回过头来,用她的小黑拳头指指钢琴用一个指头指东西是没有“教养”的她狡狯地说:
“你看‘浅灰衣服太太’,爷爷,她今天漂亮吧?”
老佐里恩心里一动,顷刻间室内都变得迷糊起来,接着又清楚了,于是他挤一下眼睛说:
“哪个给它穿的?”
“布斯小姐。”
“好儿!不要胡闹!”
这个拘谨的小法国女人!她对不让她教琴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释然。这也不大妙。他的小宝贝是他们惟一的朋友。教琴是她的事情,他不应当让步无论怎样不能让步。他拍拍巴耳沙撒头上温暖的茸毛,听见好儿说:
“妈妈回来的时候,会不会有变动呢?你知道,她是不喜欢生人的。”
好儿这两句话好像把老佐里恩周围的反对空气带了来,并且揭露了所有对他这个新形成的自由的威胁。啊!他得甘心做一个全靠人家照应和爱惜的老头子,不然就得为这个新形成的珍贵友谊而奋斗,但奋斗却累得他要死。可是他的一张消瘦憔悴的脸板了起来,逐渐转为决心,使他整个的脸看上去都只剩下巴了。这是他的房子,他自己的事情,他绝不能让步!他看看自己的表,跟他一样老,一样单薄,这只表已经买了有五十年了。4点钟已过!他顺便吻一下好儿的头顶,下楼到了大厅里。他要在她上楼教琴之前先找到她。一听见车轮的声音,他就走到门廊外面,立刻看见马车里没有人。
“火车到了,老爷,可是太太没有来。”
老佐里恩向马车夫摆出一副严厉神情,脸朝上一抬,眼睛像是推开胖子的好奇心,而且不许他看见自己感到的极端失望。
“好的,”他说,转身回到屋里。他走进书房坐下,抖得像片树叶。这是什么意思?她也许误了钟点,可是他明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再会,佐里恩伯伯。”为什么说“再会”而不说“晚安”呢?还有那只依依不舍的手,宕在空中。还有那一吻。这是什么意思?他感到极端着急和气恼。他站起来在窗子和墙壁间的土耳其地毯上来回走着。她是打算扔掉他了!他有把握这样说而他是一点招架没有。一个老头子要看美人!真是荒唐!年纪堵着他的嘴,使他的抵抗变得瘫痪无力。…切温暖的、有生气的东西都没有资格去享受,什么都不能享受,只能享受回忆和愁苦。他也没办法去求她:即便是一个老头子也有老头子的身份。没有办法想!有这么一个钟点,他完全忘记身体的疲劳,来回地走着,经过那瓶石竹花时,一阵阵的花香仿佛在嘲笑他。对于一个一直是随心所欲的人,在所有难堪的事情里面,最难堪的就是自己意志受到挫折。老天把他兜在一张渔网里,他就像一条愁苦的鱼,在网眼里转过来,游过去,东找西找,可是找不到一个洞,一处破缝。5点钟时,佣人送茶来,另外还送来一封信。他的心里一时又升起希望。他用牛油刀把信拆开,读道:
亲爱的佐里恩伯伯:
我真不忍心写这封会使你失望的信,可是昨天晚上我太懦弱了,不敢跟你讲。我觉得现在珍既然要回来,我可不能再下来教好儿的琴了。有些事情的创伤太深了,使人没办法忘记。也许有时你进城来我还会和你见面,不过我肯定说这样于你并不相宜。我看得出你把自己累得过分了。我认为你整个热天应当多多地静养,现在你儿子和珍都要回来,你应当过得很开心了。谢谢你待我的好处,一百个谢谢。
伊莲。
就是如此!寻乐,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情,都于他不相宜,设法排遣那种垂死的心情,不使自己感到一切的必然结果,感到死神悄然的簌簌的脚步声愈走愈近!于他不相宜!连她都看不出她是他的一剂延年续命汤,看不出她是一切他失去的美的化身!
他的茶冷了,雪茄始终没有燃。他来回走着,又碍着面子,又舍不得放弃生命的据点,真是两难。真受不了!就这样慢慢把自己消耗掉。一句话不说就把自己交在别人手里,由他们照应备至地、爱惜备至地把你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样活下去,真受不了!他要跟她说老实话,告诉她自己是真正要看见她,并不仅仅是不舍得,这样说看行不行。他在自己的旧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笔。可是他下不了笔。要这样求人,求她以自己的美色来取悦他的眼睛,未免太不像话。等于承认自己已经老糊涂了。他绝不能做。相反地,他写道:
我本来指望旧日的创伤不应听其阻挡别人的也就是我和我小孙女的快乐和利益,可是年纪大的人只好放弃妄想,他们只能如此,连活着的妄想迟早也得放弃,而且早放弃旱好。
佐里恩·福尔赛。
“一股怨气,”他想,“可是没办法。我是倦了。”他封好信,丢在邮筒里好趁晚班邮件送出。听见信落到筒底时,他想:“一切的希望都完了!”
那天的晚饭他简直没有吃什么,雪茄抽了一半就觉得头晕,只好丢下来,很慢地走上楼,蹑着脚走进孩子的卧室。他在靠窗的长凳上坐下。室内点着一盏过夜的油灯,刚好照出好儿的小脸,一只手压在面颊下面。一只提前出世的大甲虫在糊窗格的日本纸里呼呼地响,马厩里的一匹马烦躁地跺蹄子。睡得像这孩子一样熟多好!他把木条帘拉上两级向窗外望去。月亮正升起来,颜色红得像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红的月亮。外面的树林和田野,在夏季白天最后的余晖里,也都带着睡意。美像一个幽灵在走着。“我活得很长,”他心里想,“几乎什么福都享过。我是一个不知足的家伙,年轻的时候看过了多少美人。小波辛尼说我懂得什么叫美。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圆,就像个人脸!”一只蛾子飞过,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浅灰的女子啊!”他闭上眼睛。他猛然有感,好像永远不会再睁开似的,他一任这种感觉扩大起来,一任自己沉下去,后来打了一个寒噤,硬撑开眼皮。他觉得人有点不对劲儿,无疑的,非常不对劲,终究还得看医生才对。现在没有多大关系了!月光将会蹑进那片小树林里,林子里将会有许多影子,而这些影子将是惟一醒着的东西。没有鸟兽,没有花儿,虫儿,只有影子蠕动着。“浅灰的女子!”影子会爬上那棵断树,会聚在一起喁喁谈话。是她和波尼辛吗?怪想法!而那些青蛙和小虫子都会喁喁谈起来!这屋子里,这架钟滴滴答答多响!窗子外面完全罩在那个红月亮下面一片阴森森的,室内也一样阴森。漫燃着的小守夜灯,钟声滴答,保姆的外套挂在屏风边上,长得就像一个女子的身体。“浅灰的女子!”他忽然来了一个怪念头:“她真的活着吗?她究竟来过没有?会不会只见他过去爱过而且就要离开的一切的化身呢?会不会只是一个浅灰衣服、深棕眼睛、琥珀头发的精灵,在风信子开花季节,花晨月夕出来散步的呢?”他站起来,手抓着窗棂立了一会儿,使自己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然后踮起脚向门口走去。走到床脚时停了下来。好儿就像感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在望,伸动了一下,叹口气,身子蜷得更紧了,像是畏缩。他又踮起脚走到外面黑暗的过道里,进了自己的卧房,立刻脱掉衣服,穿着睡衣在镜子面前站着。真是一把骨头两个太阳穴凹了进去,腿多瘦!他的眼睛抗拒着自己的影子,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什么都联合起来要搞垮他,连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也要搞垮他,可是他还没有垮掉!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竭力想摒除思虑,心里明知道烦恼和失望对自己的身体非常有害。
早上醒来时,他觉得非常疲惫,只好把医生请来。那个小子诊视之后,脸板得铁青,叫他睡着不能起来,而且要戒烟。这也不算受罪,起来又有什么意思,而且只要他身体感到不适,烟草抽起来总是没有味道。他拉下遮阳帘,把《泰晤士报》翻来翻去,也不大看,小狗巴耳沙撒在床边陪他,一上午就这样懒洋洋地消磨掉。午饭时,佣人送来一份电报,上面写着:“信收到,下午下乡4点30分见。伊莲。”
下乡来了!总算好!那么她的确是活着而他并没有被人扔掉。下乡来了!一股热气透进他的四肢,两颊和额头都有点发烫。他喝完汤,把食盘推开,极其安静地躺着,等佣人把食盘收拾出去,剩下他一个人。可是他的眼睛不时要啖一下。下乡来了!他的心跳得飞快,后来又好像一点不动似的。两点钟时,他坚决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一点声音没有。想来好儿和布斯小姐这时都在教室里,佣人吃完饭该在睡午觉。他小心地推开门,到了楼下。小狗巴耳沙撒孤独地躺在大厅里,它随着老佐里恩进了书房,再由书房走到外面酷热的下午太阳里。他本想走下小山,到小树林里接她,可是立刻觉得天气太热了,自己绝对去不了。他改变主意,在秋千旁边那棵橡树下面坐下来,小狗巴耳沙撒也觉得太热,在他旁边匍匐下来。他坐在那里微笑。多么的令人陶醉的时光啊!虫吟!鸠唤!简直是夏日的良辰。真美啊!而且他是多么快乐快乐得像个小贩,不管这句话怎么讲。她要来了,并没有扔掉他!人生的一切他都有了只差一点力气和一点肉就差这一点儿。他就要看见她了,看见她从凤尾草圃里走出来,浅灰衣服的身材,腰身微摆,走过草地上的白菀花和蒲公英和“兵士”戴着花盔的兵兰花。他不要起身,可是她会走到他面前来,说“好佐里恩伯伯,对不起!”就坐在秋千架上,让他看她,并且告诉她自己生了一场小病,可是现在已经好了。巴耳沙撒将会舔她的手,巴耳沙撒知道自己主人喜欢她,是一条好狗。
树荫很浓,太阳晒不到他身上,只能把余下的世界照得非常明媚,连那边爱普索姆跑马场的大看台和乳牛在田野里啃苜蓿,用尾巴扫苍蝇,他都远远望得见。他闻到菩提花和紫薄荷的香味。啊!怪不得这么一大堆的蜜蜂呢。这些蜜蜂都很兴奋很忙,跟他的心一样忙,一样兴奋,也有点昏昏然,被花蜜和幸福弄得昏昏然和沉醉了,跟他的心一样沉醉和昏昏然。夏天夏天它们仍在哼着,大蜜蜂,小蜜蜂,还有苍蝇!
马厩上钟楼敲了四下,半小时之内她就到了。他要打这么一下盹,他最近睡得实在太少。打完了盹,他就可以神清气爽地迎接她神清气爽地迎接青春和美,望着她穿过日光的草地向他走来浅灰的美人!他向椅背靠起,闭上眼睛。一点蓟茸随着微风飘上他的白胡子,比胡子还要白。他不知道;可是呼吸吹动着蓟茸,黏着了。一丝阳光透了进来,照上他的靴子。一只大蜂歇下来,在他的巴拿马草帽顶上爬着。一阵甜蜜的睡潮侵袭到草帽下面的脑子,那颗头向前摇了摇,倒在胸前。夏天夏天!蜜蜂儿哼着。
马厩的钟敲了4点半。小狗巴耳沙撒伸了一下懒腰,仰头望望主人。蓟茸已经不动了。小狗把下巴搁在太阳晒到的那只脚上。脚没有动。小狗迅速把下巴挪开,起来跳到老佐里思身上,望一下他的脸,叫起来;随即跳下,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忽然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
可是蓟茸跟死一样的静止,还有它老主人的脸
夏天夏天夏天!一阵无声的脚步在草地上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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