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1
|本章字节:12204字
远远的一只布谷鸟叫了,一只斑鸠在田野那边第一棵榆树上唤晴,自从上次刈草之后,那些白菀花和黄毛茛长得多快啊!风也转为西南风多鲜美的空气,就像甘露!他把帽子向后推推,让阳光照在自己的下巴和脸颊上。今天,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很想有个伴有张美丽的脸儿看看就好了。人都把老年人看做什么都不需要似的。“人的需要总是没有完的!”他想,那种不时侵入他灵魂的非福尔赛哲学又发作了。“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还是有需要,这一点我丝毫不觉得奇怪!”在这儿乡下那些凡尘俗事的催逼全达不到他的孙子孙女、花草、树木、他这个小王国里的鸟儿,更不用提照耀在这些上面的曰月星辰,都日日夜夜向他说,“芝麻开门”。而且芝麻的确开花了开了多少,也许他不知道。对于他们开始叫做的“自然”,他过去就是一直能够感受的,真正地,几乎像宗教一样虔诚地感受到,不过这些东西不管多么使他感动,他在习惯上仍旧坚持那种现实的看法,夕阳就是夕阳,风景就是风景。可是这些日子里,自然的确使他感到心痛,他就是能这样领略到。在这些安静明媚的日子里,白天逐渐来得长了,他每天都要和好儿手牵着手闲逛小狗巴耳沙撒跑在他们前面,聚精会神在寻找他从来找不到的那些东西看玫瑰开花,墙头的果子结实累累,阳光照耀着橡树叶子和小树林里的幼苗,看睡莲的叶子舒展开来,映着光,还有那惟一的一片麦田里银色的新麦,倾听着椋鸟和云雀歌唱,看阿尔得尼乳牛吃草,缓缓甩动着它们蓬松的尾巴。在这些晴朗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感到那一点点心痛:因为这一切他都爱,同时在他的心灵深处可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多久的时间能享受这些。想到有一天也许10年不到,也许5年不到眼前的这一切就会从他手里攫走,而他的精力还没有耗完,还能够爱这些。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这简直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就像乌云停留在他的人生天边上。就算今生之后还有来生,那也不是他喜欢的,总不是罗宾山和花儿鸟儿和美丽的脸儿便是现在,眼前这些东西都太少了!人一年老一年,他对于虚伪的事情却更加厌恶了。在60年代里他还摆出的一副道学面孔,就像他过去为厂炫耀而留着的边须一样,现在早已放弃了。现在使他肃然起敬的只有三件事美、正直的行为和财产的意识。而在目前,这些里面最伟大的还是美。他的兴趣过去一直很广,而且现在的确还能够看《泰晤士报》,可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听见一声山鸟叫,他就会把报纸放下来。正直的行为财产这些,不知道为什么,都使人厌倦,山鸟和夕阳却从不使他厌倦,只给他一种不舒适之感,觉得永远听不够、看不够似的。他凝望着眼前黄昏时的静谧的光彩和草地上金黄雪白的小花,心头有了一个想法:这种天气啊,就像“奥费俄”里的音乐一样,那是他最近在古凡圆歌剧院听来的。是一出好歌剧,不像麦耶比尔,甚至也不全然像莫扎特,可是有那么一点味儿,也许还要可爱些,有点古典音乐和黄金时代的色彩,质朴而醇厚,还有那个拉福吉里,“简直抵得上当年”可以给他最高的评价。奥费俄那样里念他丧失的美人,苦念他沦入阴曹的爱人,就像人世的爱和美的结局一样那种通过嘹亮的音乐歌唱着、动荡着的相思,也在今天傍晚这片迟暮的美丽景色里流动着。他脚下穿着软木后跟的和两边有松紧的长靴,这时不由自主地用靴尖踢踢小狗巴耳沙撒的肋骨,把小狗踢醒了,又找起狗蝇来,虽然它身上实在没有狗蝇,它却死不相信没有。找完之后,它把搔过的地方在主人的小腿上蹭蹭,重又把下巴靠在那只扰人的靴面上伏下来。老佐里恩的脑子里忽然回忆起一张脸来是他三个星期前在歌剧院里见到的伊莲,他那宝贝侄儿有产业的人索密斯的妻子自从那一次茶会之后那还是在斯丹赫普门那所老房子里,为了庆祝他的孙女珍和小波辛尼不祥的订婚礼而举行的他始终就没有见过她,虽说如此,他一看见就认识,因为他一直就欣赏她真是个美人儿。她后来成为小波辛尼的情妇,招致了许多非议,小波辛尼死后,听说她立刻就离开了索密斯。此后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那一天看见她不过是侧面坐在前排,事实上是三年来惟一的消息,证明她还在人间。别人从来不提到她。不过小佐有一次告诉他一件事使他听了非常不开心。他相信小佐是从乔治·福尔赛那里听来的。原来乔治曾经在大雾里看见波辛尼,就在他被车子撞死的那一天下午,事情是索密斯对自己的妻子做的骇人听闻的事情,从这件事情上可以想像得出波辛尼的痛苦来。小佐也看见过她在死讯传出来的那天下午只有片刻的时间,那样子“又疯狂又失魂落魄”,小佐这句形容的话始终都印在他脑子里。第二天珍就慌了,忽然发烧,只好又躺在床上。
一看就知道她身体很弱随便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尔郎远行期间,新的礼拜堂牧师艾利夫神父来到庄园。他喜欢偶尔来看看庄园的女主人,念书给她听但她动不动就流眼泪,他简直不知道该让她听什么内容。
有一天父亲坐在她身边,克丽丝汀决定自己包婴儿,让父亲看看小家伙长得多漂亮。娃儿跟一堆襁褓布摊在母亲面前的被单上。
劳伦斯问道:“他胸口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的心口上有几个血红色的小斑点仿佛有只血手碰过他似的。克丽丝汀初看这个胎记,也十分担心。但她找理由安慰自己说:
“大概是火印我看见教堂失火那一天,胸口挨了一记。”她父亲吓一跳。是的他不知道女儿秘藏了多久藏了多少秘密。他不懂她怎么可能这样他亲生的孩子竟瞒着他……
克丽丝汀多次对父亲说:“我想你不太喜欢我儿子。”劳伦斯笑道:“不,我很喜欢他呀。”他带了丰厚的礼物,摆在摇篮里和产妇床上。但是克丽丝汀总觉得没有人真正重视她儿子尤其是尔郎。她哀求道:“爹,看看他。你看他笑了你可见过像纳克这么美的娃儿,爹?”
她一再问这句话。有一次劳伦斯仿佛陷入沉思说:
“你哥哥哈瓦我们的次子也非常漂亮。”
过了一会儿,克丽丝汀用软弱无力的嗓门说:
“我的兄弟就数他活得最久,是不是?”
“是的,他活到两岁……不,克丽丝汀,你别又哭了。”他柔声哀求她。
劳伦斯和“尼古拉斯之子冈诺夫”都不喜欢这孩子匿称为纳克,他的基督教名是尼古拉斯。尔郎说是同一个字。冈诺夫说:不,古传奇曾提到异教时期有人名叫纳克。但是尔郎无论如何不愿使用他父亲当年的名字;克丽丝汀也用尔郎第一次呼唤儿子的匿名来称呼他。
在克丽丝汀心目中,胡萨贝庄园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个人充分了解纳克是多么高贵、有前途的孩子。他就是新来的艾利夫神父这方面他的判断和孩子的母亲一样坚实。
艾利夫神父是一个四肢细瘦的矮个子,有个圆圆的小腹,外貌显得滑稽。他的形貌不明显有人跟他交谈不止一次,仍然认不出他,囚为他的面孔太普通了。他的皮肤和头发呈同一种色调像红黄色的沙子圆圆的水蓝色眼睛和脑袋是同一平面。他的举止安详害羞;冈诺夫神父说艾利夫神父学问渊博,若是稍微大胆些,也可以通过各种学位。除了学问,他更以生活纯净、谦卑、忠爱基督和教会而知名。
他出身低,虽然只比“尼古拉斯之子冈诺夫”大几岁,看来已几乎是老头子。打从他们一起在尼达洛斯上学,冈诺夫就认识他,谈话间对“瑟克之子艾利夫”满怀热爱。尔郎觉得当局派到胡萨贝的神父没什么了不起,克丽丝汀对他却充满信任和敬爱。
克丽丝汀到教堂作过还愿弥撒后,仍跟孩子住在小厅堂。还愿那天对克丽丝汀而言是恩用脚碰碰它,小狗仍旧不动,刚好拦着路,蓬松脊背上当中的一条茸毛慢慢耸了起来。究竟是听见狗叫和看见狗毛竖起来的样子,还是因为人在树林子里都有那种感觉?老佐里恩也觉得有点毛发悚然。接着小径拐弯了,一段长满苔藓的老断树横在那里,上面坐着一个女子。她的脸掉了过去。老佐里恩正在想:“她擅入人家园地我得竖起一块木牌子!”那张脸已经转了过来。天哪!就是他在歌剧院看见的那张脸就是他刚才想到的那个女子!在这迷惘的一刹那,他看见的东西全模糊起来,就像看见一个幽灵似的怪事也许是阳光斜射在她的浅灰色长衣上的缘故!她随即站起来,立在那里微笑,头微微偏向一边。老佐里恩心里想:“真美啊!”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等到他明白是什么原因时,不由得有点佩服。她无疑是来凭吊往事的,因此也不想拿什么庸俗的解释替自己开脱。
“不要让那个狗碰上你的衣服,”他说,“它的腿弄湿了。你过来!”
可是小狗巴耳沙撒仍旧向客人走去,她伸出手拍拍它的头。老佐里恩赶快说:
“那天晚上我在歌剧院看见你的,你没有看见我。”
“哦,我看见你的!”
他觉得这句话含有很微妙的奉承,好像下面还有一句:“你想一个人还会漏掉你吗?”
“他们都上西班牙去了,”他猛然说,“我一个人,所以进城去听听歌剧。那个拉福吉里唱得不错。你看见那些牛棚吗?”
就在这样充满神秘气氛和有点像情感的场合下,他本能地向那片产业走去,伊莲和他并排走,腰身微摆,就像最美丽的法国女子的腰身一样,衣服也是那种法兰西淡紫灰。他注意到她的金黄色头发已经有几根银丝,跟她那双深褐色眼睛和乳黄色的脸配在一起真是特别。突然那双丝绒般的褐色眼睛斜瞥了他一眼,使他心里一动。这一瞥就好像是来自一个辽远的地方,几乎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至少是一个不大住在这一个世界里的人。他木然说道:
“你现在住在哪儿?”
“我在采尔西区租了个小公寓。”
他不想知道她怎样生活,不想知道任何事情,可是那句滑到嘴边的话仍旧说出来:
“一个人?”
她点点头。这一来,他倒放心了。他忽然恍悟,如果不是那一点阴错阳差,很可能现在她是这片树林的女主人,引着他这位客人去看牛棚。
“全是阿尔德尼种,”他说,“出的牛奶最好。这一头是个美人儿。呜哇,雁来红!”
那头赭色的乳牛,眼睛和伊莲的眼睛一样的柔和,一样的褐黄,由于挤过奶不久,站着一动不动,它从两只发亮的、温和而嘲讽的眼睛梢里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灰色的嘴唇流出一条口涎,淌在干草里。凉爽的牛棚里光线很暗,隐隐传来干草、香草和阿莫尼亚的气味。老佐里恩说:
“你一定要上去跟我吃晚饭。我派马车送你回去。”
他看出她内心在挣扎着,当然是感触的缘故,这也很自然。可是他想她做伴。美丽的脸庞,苗条的身材,真是个美人儿!整整一下午他都是一个人。也许他的眼睛显出苦恼的神情,她回答:“谢谢你,佐里恩大伯。我很高兴。”
他搓搓手,说:
“好极了!那就上去罢!”两个人从那片田野走上去,仍旧是巴耳沙撒领前。这时太阳已经差不多平照到他们脸上,老佐里恩不但能够看出少许的白发,而且看出几道不深不浅的皱纹,恰好在她美丽的容颜上添上一层孤洁好像是空谷的幽兰。“我要带她从走廊上进去,”他想,“不把她当做普通的客人。”
“你整天做些什么呢?”他说。
“教音乐,我还有一样兴趣。”
“工作!”老佐里恩说,把玩偶从秋千上面拿起来,抹抹它的黑短裙。“什么都比不上,可不是?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了。上了年纪。那是一个什么兴趣!”
“想办法帮助那些苦命的女人。”老佐里恩弄不大懂。“苦命?”他跟了一句,接着就明白过来,心里这么一撞,原来她的意思和他自己碰巧用这两个字的意思完全一样。就是帮助伦敦的那些妓女啊!多么不可思议而且骇人的兴趣!可是好奇心克服了天然的畏缩,他问:
“为什么?你给她们什么帮助呢?”
“没有什么。我没有钱可花。只能是同情,有时候给一点食物。”
老佐里恩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的钱袋。他匆促地说:“你怎样找到她们的?”
“我上医院去。”
“医院!嘘!”
“我看了最难受的是这些人,过去差不多全有相当的姿色。”
老佐里恩把玩偶拉拉直。“姿色!”他猛然说,“哈!对了!真是可怜!”就向房子走去。他带领看她掀开还没有卷起的帘子,从落地窗进去,到了他经常读《泰晤士报》的屋子里。在这间屋子里,他还看看农业杂志,杂志里面常有些放大的甜菜插图,刚好给好儿做图画的临本。
“晚饭还有半个钟点。你要不要洗手!我带你上珍的屋子去。”
他看见她急切地向周围顾盼,自从她上一次跟她丈夫,或者她情人,或者丈夫和情人,上这里来过,房子改变了多少他不知道,也没法说明这一切都是隐秘的,他也不愿意知道。可是变化多大啊!在穿堂里,他说:
“我的孩子小佐是个画家,你知道。很喜欢画。这些都不是我的,当然,可是我让他挂的。”
她站着一点不动,把穿堂和音乐室一齐看在眼里穿堂和音乐室这时候在那扇大天窗下面,已经完全打成一片。老佐里恩看着她时有一个奇特的印象。难道她打算从这两间珠灰和银色屋子的阴影里唤起什么幽灵吗?他自己很想采用金色,生动而实在。可是小佐却是法国人的眼光,因此把两间屋子装饰成这副虚无缥缈的模样,看上去就像这家伙成天抽着烟喷的烟气一样,偶尔一处点缀一点蓝颜色或者红颜色。这不是他的梦想在他的脑子里,他原想在这些地方挂上他那些金框的静物画和更安静的图画,这些都是他过去视为奇货的,那时候买画只讲究多。这些画现在哪里去了?三文不值二文全卖掉了!在所有福尔赛家人中间,他是惟一能够随着时代转移的,也因为这个缘故,使他硬抑制着自己不要把这些画留下来。可是他的书房里仍旧挂着那张《落日中的荷兰渔船》。
他开始和她走上楼梯,走得很慢,因为觉得左肋下有点痛。
“这些是浴间,”他说,“和盥洗室,我都铺上了瓷砖。孩子们的房间在那一边。这是小佐的卧室和他妻子的卧房,两间全通。不过,你知道,我指望”
伊莲点点头。两人义朝前走,上了回廊,进了一间大房间,房内一张小床,有几面窗子。
“这是我的房间,”他说。墙上到处挂着孩子的照片和水彩画,他接着迟疑地说:
“这些都是小佐画的。这里望出去的景致最好。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望得见爱普索姆跑马场的大看台。”
这时屋子后面,太阳已经下去,那片野景上面起了一层明亮的暮霭,是这个长长的吉利的日子残留下来的。很少什么房子望得见,可是田野和树木隐约地闪映着,一直连接到一片隐隐的高原。
“乡下也变了,”他突然说,“可是等我们全死掉,乡下仍然是乡下。你看那些画眉鸟早上这里的鸟声真好听。我真高兴跟伦敦断绝了。”
她的脸紧紧挨着窗格,神色凄惨,使他看见心里一动。“我真希望能使她看上去快乐些!”他想。“这样美的脸,可是这样悒郁!”他拿起自己房里那罐热水走到回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