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本章字节:12714字
“倜摩西在哪里呢?”他问,“他没有跟她们一起来吗?”
安姑太紧闭的嘴唇勉强现出一丝慈祥的微笑:
“没有来,眼前白喉病这么流行,他觉得不便出来,他是很容易感染传染病的。”
詹姆士回答:
“哼,他真会保养自己,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保养。”
他这句话的用意是羡慕、妒忌、还是鄙视,很不容易判定。
倜摩西确实不大容易见到。他是家族里面最小的一个,以出版为业。多年前,当出版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便感觉到不久就要不景气,其实,那时候并未显现出来,不过大家都以为迟早会不景气的。他在一家以宗教书籍为主的出版社里原拥有大宗股票,当时就把股票卖了,把所得的款项全部拿来买了年息三厘的公债。这一举动立刻使他在福尔赛家人中间陷于孤立,因为其他人的投资绝不肯少过四厘。比起一个普通小心谨慎的人来,他这个人也许还要强些,可是这种孤立状态却使他的精神逐渐地变得颓唐起来。他差不多成为一个虚构的人物一种徒具肉体的精灵萦绕着福尔赛家庭的边缘。他不轻率结婚,也不想要孩子:结婚生子对他而言,完全是累赘。
詹姆士又开口了,他敲敲那件瓷器:
“这不是真的窝西斯特古瓷。这个小伙子的事情,我想佐里恩已跟你谈过一些了。据我所知,他现在失业,既没有任何收入,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亲戚,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什么也不清楚他们任何事情都不告诉我。”
安姑太摇摇头,那张方额鹰鼻的老脸颤动了一下,两手蜘蛛一样的手指彼此挤压而且紧紧扣着,好像暗地里在集中自己的意志。
在福尔赛老一辈的人里面,论岁数,安姑太比谁都要大上好几岁,所以在他们中间享有一种特殊地位。他们都是一生投机主义者和自私自利者,谁也没有例外但是还比不上他们的邻居坏。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看见她那种俨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都曾畏怯三分。一旦碰上大好机会时,除了避开她,还有什么能做的?
詹姆士弯起两条瘦长的大腿,又继续说:
“佐里恩,他是一意孤行的。他没有孩子”说到这里,他又顿住,想起老佐里恩的儿子小佐里恩来。小佐里恩,珍的父亲,自己弄得一团糟,遗弃了老婆和孩子,而跟那个外国女教师私奔。“哼,”他连忙又接下去,“如果他喜欢这样做,我想他能够承担这后果。如今,他要给她什么?恐怕每年要给她一千镑,他的钱除了留给她,是不会给别人的。”
他伸手和迎面而来的人握手,那人长得漂亮,穿着整洁,胡子剃得很干净,头上几乎一根头发都没有,长而塌的鼻子,厚实的嘴唇,长长的眉毛下面一对冰冷的灰色眼睛。
“怎么样,涅克,”他说,“你好吗?”
尼古拉·福尔赛把自己更加冰冷的指尖轻放在詹姆士冰冷的手掌尖,赶快缩回来,动作像小鸟一样敏捷,而且脸上的神情仿佛是个早熟的小学生(他过去在自己主持的那些公司里面,发了一笔大财,当然是完全合法的)。
“很不好,”他嘟囔说“整个星期都不好,晚上睡不着。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位医生是个聪明家伙,否则我才不会请他,可是除了账单外,我什么都没得到。”
“医生!”詹姆士狠狠地说了一句,“为了我们当中某个人或另外一个人生病,我把伦敦所有的医生都请教过来了。这些人全无济于事,他们什么鬼话都会说。你看史悦辛,他们看好他什么?他比以前更胖了,简直是庞然怪物,他们就没办法减轻他的体重。你看看他的样子!”
史悦辛·福尔赛,人高马大,宽肩阔胸,摇摇摆摆向他们走来,胸部穿着两件颜色鲜艳的背心,就像一只大球胸斑鸠。
“哎!你们好?”他说话总是那样的矫揉造作,把“好”字说得特别重“你们好?”
三弟兄里面,每一个人望着其他两人时,都会显示出恼怒的神情,因为根据经验,他们准会把自己的病痛说成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们刚谈起,”詹姆士说,“你一点没有瘦下来。”
听到这句话,史悦辛两只淡黄的圆眼睛鼓了出来。
“瘦下来?我这样很好,”他说,身子稍向前倾,“不像你们这副竹竿相!”
可是他赶快又把身子缩回去,站着不敢再动,怕把胸口撑得太过头了。对史悦辛来说,再没有比一个漂亮的仪表更加重要了。
安姑太用老花眼把这三个人挨次端详一番,脸上的神情既钟爱又是严厉。三弟兄也看看安姑太,她已经有点老态龙钟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实实足足86岁了,可能还会活上十年,她的身体向来就不太好;史悦辛和詹姆士原是孪生兄弟,现在不过75岁;尼古拉最小,不过是七十开外。他们全都很强健,这一点很可以告慰他们拥有各式各样的财产,他们每个人最最开心的,自然是健康。
“我本来也不错,”詹姆士接着说,“不过我的神经不大正常。一点儿事情往往烦得我要死。我得上巴市走一趟!”
“巴市!”尼古拉说。“我上过一次哈洛盖特。那里不好,我需要的是海上空气。哪里也比不上雅毛斯。到了那边之后,我睡得”
“我的肝不好,”史悦辛缓缓地插进一嘴,“这儿痛得厉害。”说时把手在右肋边按着。
“这是缺少运动,”詹姆士说,两眼盯着那件瓷器,赶快又加上一句:“我这儿也痛。”
史悦辛气得脸都涨红了,一张老脸仿佛火鸡脸。
“运动!”他说,“我运动可不少,在俱乐部里从来不坐电梯,而用步量的。”
“我不知道,”詹姆士赶快说,“我对于什么人的事情都不知道,他们什么事也都不告诉我。”
史悦辛瞪眼望他一下,就问:
“这儿痛你用什么方法治疗?”
詹姆士脸上高兴起来。
“我,”他开始说,“我吃一种配好的药粉”
“叔祖你好?”
原来是珍站在他面前,一个小个子仰起坚定的小脸望着大个子的叔祖,手伸了出来。
詹姆士脸上的高兴突然消失了。
“你好?”他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听说你明天要上威尔斯去拜望你未婚夫的几位婶母,是吗?你到那时会淋到雨的。这不是真正的窝西斯特古瓷。”他敲敲瓷碗。“你母亲结婚时我送的那一套瓷器才是真的。”
珍逐一和她三位叔祖握手,转身朝着安姑太看。老姑太的脸上显出很亲爱的神色。她带着颤动的热情,在珍的颊上亲了个吻。
“乖乖,”她说,“你要去一个月吗?”
珍又走开了。安姑太从后面望着她瘦小的身子。这位老姑太一双铁灰色的圆眼睛开始像鸟一样蒙上一层薄膜,焦虑地望着珍在骚动的人群中走动,原来客人已开始告辞。她两只手的指尖互相挤压,知道自己迟早也要离开,心里又在打主意了。
“是的,”她想,“大家都待她很好,许多人还来给她道喜。她应当很快乐才对。”
这时门口已经挤满了一大堆人,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有当律师的,有当医生的,有做证券交易的,以及来自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中上阶级有正当职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只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福尔赛家族的人,可是在安姑太眼中看来,他们好像全都是福尔赛一家人其实没有多大分别她眼睛里只看见自己的亲人。这个家就是她的世界,除此以外,她就不知道有其他人家,而且从来不知道还有其他人家。他们所有的心事、疾病、订婚、结婚,他们怎样混的,他们是否在赚钱,这一切她都知道这是她的财产,她的寄托,她的生命。除了福尔赛家族这些事体以外,其他一切都只是些模模糊糊的事实和无关紧要的。哪一天轮到她要死时,她所要撒手放下的就是这个家,也就是这个家使她成为这样了不起,而且暗暗觉得自己了不起;否则的话,我们谁也不能忍受活在世上的。她牢牢抓住这个家,而且日益变得贪婪了。假使她的生命是在消逝,这个家她将永远保留到底。
她想到珍的父亲小佐里恩,就是跟一个外国女孩子私奔的。唉,这对于老佐里恩和他们整个家族是多么痛苦的打击!这样一个有希望的青年做出这种事情来,这一打击是很惨重的;不过总算没有声扬出去,小佐里恩的妻子也没有提出离婚,真是万幸!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八年前,珍的母亲去世,小佐就跟那个女子结了婚,听说现在有两个孩子。虽说如此,他已经放弃了做一个福尔赛家人的资格。不能参加今天的宴会。安姑太那种自矜家世的心情,经他这一捣乱,难免感觉美中不足:这样一个让她引以自豪的有出息的青年,她现在竟然连看看他、吻他的那种正当的乐趣也被剥夺了!想到这里,她一副坚韧的老心肠不由得痛苦起来,就像是老伤发作,眼睛有点湿漉漉的,她用一块细麻纱手帕偷偷擦眼泪。
“安姑?”她身后一个声音说。
原来是索密斯·福尔赛。索密斯的外表并不漂亮,肩膀下塌,两颊瘦削,平腰的身材,脸剃得光光的,可是整个外表,却带有一种圆滑和深沉的神情。他正低头望着安姑,微偏着头,就好像企图从自己鼻子这一边看她似的。
“你对这两个人的订婚有什么看法?”他问。
安姑太的眼睛得意地望着他。自从小佐里恩离开福尔赛家族之后,索密斯是她侄辈中最年长的一个,他现在是她的宠儿,她认为索密斯能够保持福尔赛家的传统精神,而这个传统是不久就要脱离她的掌握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是件好事,”她说,“而且他长得年轻漂亮,不过我恐怕他不是珍最适合的伴侣。”
索密斯用手碰一下金漆烛台的边缘。
“她会驯服他的,”他说,一面偷偷舔湿指头,擦擦烛台上的灯泡。“这是真正的古漆,现在买不到了。在乔伯生拍卖行里可以得到很好的价钱。”他讲得津津有味,好像觉得自己在逗老姑母的欢心。他很少说这样秘密的话。“我自己也愿意买。”他又说,“买旧漆器永远是合算的。”
“你对这些事情真是精明,”安姑太说,“伊莲好吗?”
索密斯的笑容消失了。
“很好,”他说,“她总是嘀咕自己睡不着,她睡得比我好得多,”说时望望自己的妻子。伊莲这时正在门口和波辛尼谈话。
安姑太叹口气。
“也许,”她说,“她还是跟珍少来往一点好。珍就是那样一个牛性子。”
索密斯脸红了,那块红晕很快就在瘦削的两颊上消失掉,但是夹在两眉中间的一块红斑却久久不退,这表示一个人的心思扰乱。
“我不懂她看中那个无定性的小东西有什么好处?”他愤愤不平地喊道,可是看见有人来了,就转过身去研究那只烛台。
“他们告诉我,佐里恩又买了一所房子,”索密斯的父亲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他必定有许多钱,一定多得自己不晓得怎样花才好!在孟特贝里尔广场,他们说的,靠近索密斯那里,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伊莲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地段是顶好的,离我那里不到两分钟,”史悦辛说,“从我的住宅坐马车上俱乐部八分钟就到了。”
对于福尔赛家族,他们住宅的地点或者地位是件极端重要的事。这也不足为奇,因为福尔赛家起家的全部秘诀就在地段上面。
他们的父亲出身农家,约在本世纪初从多尔赛特州来到伦敦。
“多尔赛特·福尔赛大老板”那些接近他的人都这样称呼他过去是石匠,后来逐渐升到建筑工头地位。他在晚年迁到伦敦来,继续搞建筑工程,一直到去世为止,死后葬在高门公墓。他遗有三万镑财产给十个儿女。老佐里恩很少谈到他的父亲,若是提及,也只说他是“一个严厉而粗鲁的人,没有什么文雅气息。”这些福尔赛第二代的确觉得这个父亲不能替他们增光。他的性格除了经常饮马地拉酒外,没有其他贵族特性。
海丝特姑太是家族史的权威,她这样形容他:
“我记不起他做过什么大事业,至少在我生下来以后他是如此。他是个一一嗯置房产的人,亲爱的。他头发的颜色跟史悦辛叔叔的头发差不多,体格相当结实,高吗?并不太高(他五尺五寸高,脸上有许多斑点);气色非常之好。我记得他经常饮马地拉酒;可是你们去问安姑太。他的父亲吗?他的父亲嗯他得照应多尔赛特州那边的田地,就在海边。”
詹姆士有一次亲自下乡,去看他们各房发源的老家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他看见两处老农场,一条土车走的路深陷在淡红土里,它可以通往海边的一座碾子;一座灰色小教堂,外面一道拱柱的围墙,和一座更小更灰色的小礼拜堂。用以推动碾子的那股水流分做十来道潺潺的流水流下去,水口上有许多猪在那里觅食。这一切遥远望去都笼罩着一层薄雾。看上去,那些福尔赛的祖先当初就是这样两足陷在污泥里,脸朝着大海,每逢星期日怡然自得地向谷中走去,几百年如一日。
詹姆士是否指望能获得一笔遗产,还是在那边找点可以夸耀的东西,我们无从得知。总之,他垂头丧气回到城里来,而且到处竭力掩饰他这次的失败。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说,“普通乡下的小地方,跟古老的山岳一样久。”
可是大家总觉得古老也是一种安慰。老佐里恩有时候很老实,老实得过头,他每逢提起自己祖先时常说:“自耕农,我觉得毫不足道。”可是他却又把自耕农三个字重复一下,好像给他自己有所安慰似的。
这些福尔赛家的子孙,都混得非常之好。可以说,都有“相当的地位”。他们全都持有各种股票,不过除倜摩西外,都没有买公债,因为他们认为投资最怕的是只赚个三厘的利息。他们也收藏画,他们也捐助一些慈善机关,这对于他们生病的仆人不无有点好处。他们从自己搞建筑的父亲身上遗传了一种才能,对于房产特别内行。这一家人原来也许信奉异教的,现在随着境况转移,都成为英格兰教会的教友,并且指使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不时上伦敦比较时髦的教堂去做礼拜。若是有人怀疑他们是否真正的基督教徒,总会引起他们的烦恼和诧异。有些在教堂里还包下座位,他们是以最最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他们对基督教义的敬意了。
他们的住宅都环绕着海德公园而且相隔不远,就像许多哨兵守卫伦敦的中心,他们心身都寄托在这里,惟恐这个地方会从他们的掌握中溜走,他们认为,这样会降低自己的地位。
这里有老佐里恩住在斯丹赫普门,詹姆士住在公园巷;史悦辛住在海德公园大厦的那些橙黄和青色的公寓里,一个人享受豪华他从来不结婚,决不!索密斯的小家距离武士桥不远;罗杰一家住在王子花园(罗杰在福尔赛一家人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主张自己四个儿子从事一个新的行业,而且付诸实施。“置房产什么也比不上这个!”他总是说,“我绝不做别的!”)
再就是海曼的一家海曼太太是福尔赛兄弟们一个出嫁的姐妹高高住在坎普殿山上,房子就像一只长颈鹿那么高,仰头看房子连脖子都要扭一下;尼古拉的家在拉得卜洛林区,房屋宽敞,买得很便宜;最后,但也不是数不上的,还有倜摩西住在湾水路,这里在他的保护下住着安、装丽和海丝特三位姑太。
可是这半天詹姆士一直都在盘算着,这时他便问做主人的老哥,他花了多少钱买下孟特贝里尔广场的那所房子。他自己这两年来一直看中这所房子,可是卖方要的价钱太贵。
老佐里恩把买房子的详细经过重说一遍。
“还有二十二年可住吗?”詹姆士重复一句,“我正想买这样的房子但是,你买得太贵了!”
老佐里恩皱起眉头。
“并不是我要买,”詹姆士赶快说,“这样的价钱是不合我的意思。索密斯知道这所房子,嗯他会告诉你价钱太贵了他的意见很值得听听。”
“他的意见我一点不要听,”老佐里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