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本章字节:12560字
任何一个对福尔赛家人的心理都会感到有兴趣的,这种伟大的羊肉嗜好对于他将具有头等的重要性,这种嗜好不但说明这家人的顽强性,包括集体的和个人的顽强,而且标志出他们在性格上和本能上都是属于那个伟大的现实阶级,他们只相信营养和口味,决不轻易地感情用事去羡慕什么美丽的外表。
固然,大块吃肉在家族中年轻的一辈里,有些人是不肯干的,他们比较喜欢来一只珠鸡,或者龙虾沙拉一些看上去漂亮但是营养较少的菜可是这些即使不是女子,也是被他们的妻子、或者母亲带坏了的。那些妻子或者母亲结婚之后都是逼得一直要吃羊胛肉,因此对羊胛肉都暗地里仇视,于是在儿子的性格上也传染上这种仇视了。
羊胛肉的伟大论争结束之后,就开始上帖克斯布里火腿,外加少许的西印度果汁这道菜史悦辛吃了好久好久,因此,晚餐的胃口都受到阻碍。为了拿出全副精神来对付这道菜,他连谈话都中止了。
索密斯从他靠着史摩尔太太的座位上留心观看。他要观察波辛尼,是有自己的理由,这件事和他心爱的一个建筑计划有关系。这个建筑师也许对他有用处。你看他靠在椅背上,闷闷地把面包屑捏成壁垒,很有点聪明的样子。索密斯看出他的衣服式样不锚,可是太小了,好像是多年前做的。
他看见波辛尼转向伊莲讲了几句话,伊莲的脸色高兴起来;这种脸色他过去经常看见,但是她对待许多人都用过,就是不对自己用。他想听听这两个人讲些什么,可是裘丽姑太正和他谈着话。
这件事在索密斯看来是不是很特别?不过是上星期天,那位亲爱的施科尔先生在他布道时曾经那样富于机智、那样讽刺地说过:“一个人如果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他当时说,“可是丧失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施科尔说,这就是中等阶级的格言。你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这里所指的也许就是中等阶级的信仰她也不知道,索密斯怎么看呢?
索密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施科尔是个骗子,可不是吗?”原来波辛尼这时正在把席间的人望了一遍,好像在指出这些客人里面的特别地方,索密斯弄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从伊莲的微笑可以看出她显然是同意他的话。她总是同意别人的意见似的。
她的眼光这时转到自己身上,索密斯立刻垂下眼睛。她嘴边的微笑消失了。
一个骗子?索密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施科尔先生,身为牧师,会是个骗子那么谁都可能是骗子了真不像话!
“哼,他们本来都是骗子!”索密斯说。
裘丽姑母被他这句话惊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这时候才得以听伊莲的片段谈话,听起来好像是:“凡是进到这里的人,都得放弃希望!”
可是史悦辛已经把火腿吃完了。
“你买蘑菇上哪一家?”他问伊莲,那种谄媚的喉音就像侍从一样,“你应当上司尼莱包夫的铺子去他会给你新鲜的。那些佣人,他们总是怕惹麻烦!”
伊莲转过身子答话,这时索密斯望见波辛尼一面瞧着她,一面一个人在微笑。这家伙笑得真古怪。一种天真浪漫的样子,就像孩子高兴时的笑容。想起乔治给他起的浑名“海盗”他觉得没有多少道理。看见波辛尼转过来找珍淡话,索密斯也笑了,不过带有几分的讥讽他不喜欢珍,而珍这时候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这并不奇怪,原来珍和詹姆士刚才正在进行下列的谈话:
“我回来半路上,在河上住了一宿,詹姆士叔祖,我还望见一处好地方,适合造一所房子。”
詹姆士一向吃得又慢又仔细,只好停止细嚼。
“嗯?”他说,“那地方在哪儿?”
“靠近庞钵尼。”
詹姆士送了一块火腿到嘴里,珍只好等着。
“我想你不会知道那块地是不是祖袭财产!”他终于说,“也不会知道那边的地价!”
“我知道,”珍说,“我打听过了。”在她黄铜色头发下面的那张坚决的小脸显得焦急而且兴奋,简直可疑。
詹姆士摆出一副检察官的神态望着她。
“怎么?你难道想要买地吗!”他叫了出来,同时放下手中的叉子。
珍见他感到兴趣,大大鼓起勇气。她心里一直打算,想怂恿她几个叔祖在乡间造所别墅,这样对他们自己有好处,对波辛尼也有好处。
“当然不是,”她说,“我觉得这地方给你或者哪一个造所别墅最好不过了!”
詹姆士偏着头望她,又送一块火腿到嘴里。
“那边的地价应当很贵呢,”他说。
珍原来当做詹姆士感兴趣,其实他并没有,他不过是像福尔赛家所有的人一样,听见有什么中意的东西可能落到别人嘴里时,感到一种表面的起劲儿罢了。可是珍执意不肯错过时机,继续解释她的理由:
“你应当住到乡下去,詹姆士叔祖。我真指望有一大笔钱,我将不在伦敦多待一天。”
詹姆士的瘦长个子深深激动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侄孙女的见解这样干脆。
“为什么你不到乡下去呢?”珍重复一句,“对你有很多好处!”
“为什么?”詹姆士慌慌张张地说。“买地你说买地造房子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投下的本钱连四厘利息都拿不到!”
“那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新鲜空气,”詹姆士叫道,“我要新鲜空气做什么”
“我想谁都会喜欢新鲜空气的。”珍鄙夷地说。
詹姆士用食巾把整个的嘴揩揩。
“你不懂得钱的重要性,”他说,避开她的目光。
“不懂!而且我希望永远不懂!”可怜的珍带着难以形容的懊丧,紧咬嘴唇,保持了沉默。
为什么她自己的亲戚这样有钱,而飞利浦却连明天买烟草的钱都不知道要从哪里来,为什么她的亲戚不能帮他一点忙呢?可是他们就是这样自私自利。为什么他们不造所别墅呢?她满脑子都是这种天真的武断想法,实在可怜,而且有时候碰了很大的钉子。她沮丧之余,转身看波辛尼,看见他正在和伊莲谈着话,心里不由得冷了半截。她的眼睛气得发直,就像老佐里恩遭到挫折时的眼睛一样。
詹姆士也很不开心。他觉得就像有人威胁到他投资利息五厘的权利似的。佐里恩把她娇惯坏了。他自己的女儿敢说没有一个会说出这样的话。詹姆士一直纵容自己的儿女,他自己也明知道,这就使他感觉到更加不开心。他闷闷不乐地玩弄着面前的一盘草莓,然后浇了许多奶油,赶快把它吃掉,这些草莓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他的不开心是不足为怪。五十四年来(他从法律许可的最早的合法年龄就当起律师)他都是从事房产押款的工作,把资金的利息永远保持在一个很高但是又安全的水准上,一切交涉都是从一个原则出发,既要尽力榨取对方,也要照顾到他的主顾和本身不受风险。他的生活关系都是拿金钱来计算的,根据可能性的大小而决定交情的厚薄,终于变得满脑子只有钱。钱是他的明灯,是他的眼睛,没有钱他就真正什么都看不见,辨别不出什么现象。现在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向他说“我希望永远不懂得钱的重要性”,这使他难堪而且恼怒。他知道这话是没有意义的,否则他就会慌张起来。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忽然间他想起了小佐里恩的事情来,自己才觉得好受一点,因为老子如此,女儿能变到哪里去呢!这一来却又把他的心思引到另一个更加不痛快的方面去。这许多关于索密斯和伊莲的闲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如所有爱惜声誉的人家一样,福尔赛家族也设置一个商业中心,所有家族的秘密都在这里交换,所有家族的股票也都在这里估价。从这所福尔赛交易所传出消息,说是伊莲对这次婚姻很懊悔。当然,没有人会赞成她。她应当有自知之明,一个没有妆奁的女子很少这样糊涂的。
詹姆士怅然地暗自盘算着:这两口子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稍微小一点),地点良好,没有孩子,经济上也没有困难。索密斯不大肯谈自己的境况,可是他一定混得很不错啦。原来索密斯跟他父亲一样,也是律师,就在那家有名的福尔赛·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里;他的业务收入很可观,而且他一直都很把稳;不但如此,在他接受的房产抵押的案件中,有几件做得异常的成功都是及时取消了对方的取赎权等于中了头奖!
伊莲没有理由过得不开心,可是人家说她曾经要求和索密斯分房。詹姆士知道这事将会有怎样的后果。索密斯是不是酗酒呢?也不像。
詹姆士望望自己的媳妇。他那没有被人发觉的目光显得又冷酷又迟疑这里面含有央求和害怕,还有一种个人的苦衷。他为什么要这样担心呢?很可能是胡说八道,女人就是那么难以了解!她们先是说得活灵活现的,弄得你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后来,没有人再告诉你任何事,你只好亲自去打听个明白。詹姆士又偷看伊莲一眼,再从她这边把索密斯望望。索密斯正在听裘丽姑太讲话,同时眨着一双眼睛向波辛尼这边望。
“他是喜欢她的,我知道,”詹姆士想,“你看他总是买东西给她。”
而伊莲对索密斯却总是那样厌恶,未免太不合理了,这样一想,自己觉得分外难受。更遗憾的是,她是那样一个惹人疼爱的小女人;而他,詹姆士,只要她愿意和他接近的话,就会真心真意地喜欢她。她近来跟珍很合得来,这对她没有好处,肯定对她没有好处。她慢慢变得也有自己的主张了。他不懂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有个好家庭,想什么就有什么。而他总觉得她交朋友应当由别人替她选择,这样下去是危险的。
的确,对于不幸的人们,珍一向就给他们撑腰,所以伊莲的心事终于被她套了出来。伊莲说了之后,她就劝她在迫不得已时只有接受不幸的后果,即和索密斯分手。可是伊莲听了她这些劝告,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沉吟,好像她觉得这样无动于衷地挣扎下去有点吃不消。当时她告诉珍,说他对她绝不会放手。
“哪个在乎他?”珍高声说,“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只要坚持下去就行!”而且她在倜摩西家里也说了类似的话,太不小心了,这话传到詹姆士的耳朵,使他又恨又气,这也是人之常情。
倘若伊莲真的意欲他连想都不敢想要离开索密斯,那有什么关系?可是许多模糊的幻境都给唤了起来,他耳朵里闹嘈嘈,全是家族们的议论,这样一个众目所睹的事件,竟然发生在自己身边,而且是自己的儿子身上,真是丢脸!所幸她没有钱一年只有五十镑的一个穷鬼!他想起那个逝世的黑隆教授,没有留给她一点遗产,深深感觉到耻辱。他一面饮酒,一面沉吟,两条长腿在台子下面盘着,当女客离开餐室的时候,他竟没有起身。他得跟索密斯谈谈叫他提防着些,现在既然有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们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他看见珍留下的酒杯里酒还是满满的,大不以为然。
“就是这个小鬼在里面捣蛋,”他暗地里还想着,“伊莲本人绝不会想到这一点。”詹姆士是个富有想像力的人。
史悦辛的声音把他从遐想中唤醒。
“我花了四百镑买的,”他说,“当然是件十足的艺术品。”
“四百镑!哼!一大笔钱呢!”尼占拉附和着说。
这里讲的原来是一座精雕细刻的意大利大理石像。石像放在一个高座子上(座子也是大理石的),在屋内散发出一种文化气氛。六个雕刻得极其精致的女像,全是裸体,指着一个中心的女像,也是裸体;中心的女像也指着自己;这一切都给观赏者一个很快乐的印象,觉得它的确极端名贵。裘丽姑太几乎就在对面坐着,这一晚她总是强制自己不去望它,但是强制不了。
老佐里恩开口了,就是他引起了这场辩论。
“四百个屁!难道说你真正花了四百镑买这个吗?”
史悦辛夹在硬领角之间的下巴,今天晚上第二次痛苦地扭动了一下。“四百镑,英国钱,一个子儿不少。我一点不懊恼。这不是普通的英国雕刻是真正的现代意大利雕刻!”
索密斯的嘴角向上形成微笑,朝波辛尼这边望望。建筑师在抽烟,在烟雾里咧着嘴笑。现在,他的确有点像“海盗”了。
“功夫可不小,”詹姆士赶快说,他看见石像这么大,的确有点佩服,“在乔伯生拍卖行里准可以卖上好价钱。”
“刻这个石像的那个倒霉的外国鬼子,”史悦辛接下去说,“向我要价五百镑我给他四百。实在值八百镑。看上去快要饿死了,那个家伙!”
“哎!”尼古拉突然附和着说,“都是些倒霉的穷酸家伙,那些艺术家;我不懂得他们怎样过活的。像小弗拉基阿莱第那种人,范妮和女孩子们常常请到家里来拉拉提琴的,他一年能够赚到一百镑就是不错又不错了!”
詹姆士摇摇头。“啊!”他说,“我就弄不懂他们怎样过活的!”
老佐里恩这时已经站起来,嘴里衔着雪茄,凑近去把石像仔细看了一番。
“我连两百镑都不会给!”他最后表示了意见。
索密斯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尼古拉相互焦灼地瞄了一眼;在史悦辛的那一边,波辛尼仍旧隐在烟雾里。
“不知道他认为怎样?”索密斯想,他知道这群石像已经“过时”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完全是二十年前的,乔伯生行里早已没有这种艺术品出售了。
史悦辛终于回答。“你简直不懂得雕刻。你不过有你那些画罢了?”
老佐里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旧抽着雪茄。像史悦辛这样一个固执的浑蛋,头脑像骡子一样迟钝,一座石像跟一顶草帽他都分别不出来,跟他卷入一番争论,才不值得呢。
“石膏人儿!”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史悦辛早就一肚子气没处发作,他把拳头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一下。
“石膏人儿!我倒想看看你家里有什么东西比得上这个的一半好!”
他这句话后面,那些原始祖先的粗暴嗓子好像又隆隆地响起来了。
还是詹姆士出来调停,化解火爆的局面。
“现在,波辛尼先生,你怎么说?你是个建筑师,石像这类东西你应当很内行呢!”
在座每个人的眼睛都转投到波辛尼身上来,全都带着古怪而疑虑的神情等待他回答。
索密斯也第一次开口了。
“对呀,波辛尼,你怎么说?”
波辛尼冷冷地回答:
“是一件特别的作品。”
他的话是向史悦辛说的,眼睛却狡狯地向老佐里恩微笑,只有索密斯仍旧不满足。
“特别在哪儿呢?”
“它的天真质朴。”
接着是一片沉默,显然大家都懂得这里面的意思了……只有史悦辛还弄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究竟是不是恭维。
准备建新房。
史悦辛家晚宴后的第四天,索密斯从自己家里原漆大门内走出来,从广场这边回头望望,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房子需要油漆一下,现在更加得到证实了。
他离开家时,自己的妻子正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两只手交叉放在膝上,显然地在等待他出去。这并不足为奇,事实上,天天都是这种情形。
他不知道她觉得他什么地方不对。难道他酗酒吗?当然不是!难道他欠债,或者赌博,或者说下流话吗?难道他粗暴吗?难道他结交一些浪荡的朋友,在外面过夜吗?恰恰相反。
他觉得妻子对自己有一种暗藏的深刻嫌恶,这在他来说是一个谜,也使他极端懊恼。至于她结婚是个错误,她并不爱他,想爱他然而爱不了他,这显然都不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