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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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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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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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36字

“哦,我得走了,”他停下一下说。一分钟后,他站起来,带点诧异,好像指望有人留他似的,他伸手给伊莲握一下,由伊莲领他到门口,把他送到街上。不,他不要叫马车,他要走走,请伊莲替他向索密斯道晚安。如果她要散心的话,那么,不管哪一天,他都可以带她坐马车上里希蒙跑一趟。


他回家上了楼。爱米莉一天一夜都没有能睡好觉,刚睡着就被他叫醒,他告诉爱米莉说他有个感觉,好像索密斯家里事情弄得很糟,在这个题目上,他滔滔不绝谈了半个钟点,最后说自己今晚休想睡得着,说完翻了一个身,立刻打起鼾来。


在孟特贝里尔广场那边,索密斯已经从画室里出来,他隐在楼梯上端,站在那里望着伊莲整理当天送来的最后一批信件。她转身走进客厅,可是一分钟不到又走出来,站在那里像在倾听什么。后来悄悄上楼,臂上抱了一只小猫。索密斯看见她低头望着那个小动物,那东西正向着她的颈子呼气。为什么她不能这样望着他呢?


忽然间她看见他了,脸色立刻大变。


“有我的信?”他问。


“三封。”


他站在一边,伊莲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进了卧室。


老佐里恩做唐突事。


就在同一天下午,老佐里恩从罗德板球场出来,原想跟平时一样回家去。汉米尔顿胡同还没有到,他已经改变主意,叫了一部马车,告诉车夫上威斯塔里亚大街一个地方去。他已经下了决心了。


这个星期里,珍简直不待在家里;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简直不陪他。事实上,自从和波辛尼订婚之后,就没有陪伴过。老佐里恩从来不跟她说要她陪,他就不习惯央求人家什么。珍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波辛尼和波辛尼的事业因此把佐里恩搁浅在自己的大房子里,领着一大堆佣人,从早到晚找不到一个人讲话。他的俱乐部在粉刷内部,暂不开放;他的董事会在休会期中,因此进城也无事可做。珍曾经要他出去走走,她自己却因为波辛尼在伦敦,不肯去。


可是老佐里恩一个人上哪里去呢?一个人到国外去总不成,航海使他的肝脏受不了,他又不喜欢住旅馆。罗杰上了一处温泉疗养地去他这样年纪的人可不来这一套,这些新潮的地方全是骗人!


他用这些公式缚住自己,结果,精神上日趋孤寂。他脸上的皱纹加深了,一张在平日是那样刚强宁静的脸,现在却被忧悒的气氛盘踞着,眼睛里的神气也一天天变得忧悒起来。


因此,今天下午他就穿过圣约翰林走这一趟。这里,一幢幢小房子前面,一丛丛青绿的刺球花剪得圆圆的,上面洒上金黄的阳光,在夏天,阳光似乎与小花园在举行欢宴。他看得很有意思,向来一个福尔赛家人走进这个地区,没有不公开表示不以为然,而私底下感到好奇的。


马车在一所特殊的浅黄色的小房子面前停下,显然它已经好久没有粉刷过。房外有个圆门和一条简陋的小径。


他下了马车,神色极端镇静;一个大脑袋,下垂的胡子,两鬓白发,身体笔直,戴了一顶过大的礼帽;眼神坚定,微含怒意。他是形势所迫而到此地的。


“佐里恩·福尔赛太太在家吗?”


“哦,在家,先生!请问您贵姓呀,先生?”


老佐里恩把自己的姓名告诉小女佣,不禁微笑。这个小女佣真像是个可笑的小动物!


他随着女佣走进黑暗的走廊,走进一间套间的客厅。室内家具都是印花布的套子,小女佣请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们都在花园里,先生,你请坐一下,我去告诉他们。”


老佐里恩在印花布套的椅子上坐下,向周围看看。在他的眼中,这地方整个儿可以用寒伧来形容。什么东西都有一种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简陋,或者说,拮据的样子。照他看来,没有一件家具值上一张五镑钞票的。墙壁还是好久以前粉刷过,上面悬挂了些水彩画,天花板上弯弯曲曲一大条裂缝。


这些小房子全都是老式的二等建筑,想来房租一年不到一百镑,没料到一个福尔赛家人他的亲儿子会住在这种地方,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很难受。


小女佣回来了,问他可不可以到园子里去。


老佐里恩从落地窗昂然走了出去。走下台阶时,他看出这些落地窗也需要油漆一下了。


小佐里恩和自己的妻子、两个小孩、小狗巴耳沙撒,全坐在那边一棵梨树下面。


向他们这样走去,在老佐里恩一生中算是最勇敢的行为了;可是他脸上一块肌肉也不动,举止上显示不出一点局促,一双深陷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家人。


在这两分钟间,他十足地表现出他以及他这一阶级许多人的品质来:冷静、正常、富于生命力。所有这些不自觉的品质使他们成为国家的核心力量。当年的不列颠人由于过着乡野生活,天生的离群索居,血液中也就渗进了个人主义,而他们在自己的事情上做得那样不夸耀,把其他的事情全不放在眼下,也正是表现这种个人主义的精神和实质!


小狗巴耳沙撒绕着他的裤脚乱嗅。这条友善而刻薄的杂种犬原是俄国鬈毛犬和狐踊犬私通的产儿,好像对不寻常的场面很是敏感。


问好的僵局结束之后,老佐里恩坐进一张柳条椅子。一对孙儿孙女分两面靠在他的膝边,不做声地望着他,两个小孩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人。


两个孩子的面貌并不相像,就好像各人出生时的环境有所不同,连相貌也表现出来了。佐儿是罪恶的产儿,一张肥短的脸,淡黄色的头发梳向后面,颊上有一个酒窝,和蔼中带有顽强气,一双福尔赛家的眼睛;好儿是婚后所生,肤色微黄,庄重的派头,有她母亲一对深思的灰色眼睛。


小狗巴耳沙撒把三座小花床走了一圈之后,为了表示它对整个场面的极端鄙视起见,在老佐里恩对面也占上一个座位,一根尾巴被它紧紧扳在背上,不住地摆动,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即便是在园子里,老佐里恩仍不时有那种寒伧的感觉:柳条椅子被他身子压得吱吱响;那些花床望上去很“憔悴可怜”;较远的那一面,煤烟熏的墙下被猫儿走成一条小路。


老佐里恩和一对孙儿孙女就这样相互打量着:这是极端年幼和极端年长之间所特有的事,又奇怪又相互信任。在这同时,小佐里恩留神瞧着妻子。


她有一张消瘦的鹅蛋脸,两道直眉毛,一双灰色的大眼睛,脸色渐渐涨红了。她的头发梳成许多高起的细波纹,从前额拢向后面,跟小佐里恩的头发一样,已经开始花白,这一来衬得两颊上突然变得鲜明的红晕更加可怜相,使人看了恻然。


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幽怨、焦急和恐惧,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脸上有这样的表情,要么就是她一直都隐藏不让他看见。在微蹙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苦苦望着,而且始终一言不发。


只有佐儿不停地说着话儿;这个大胡子的朋友满手的青筋,坐在那里就像自己父亲那样交叉着腿(这个习惯他自己也打算学)他并不认识,可是却急于要他知道自己有许多东西;不过他年纪虽然只有8岁,究竟是个福尔赛,所以并没有提起他当时最心爱的一件东西那是店家橱窗里的一套铅兵,他父亲答应给他买的,在他看来当然太珍贵了,这种天赐之物,现在还不能说出来。


祖孙三代悠然自得地聚在梨树下面。梨树老早不结实了,阳光从树叶间流泻下来,在这一几人身上跳跃着。


老佐里恩满是皱纹的脸红成一块一块的,据说老年人的脸被太阳一晒就会红成这个模样。他把佐儿一只手抓在自己手里,佐儿就爬上他的膝盖;好儿看见这光景,也着了魔,就趴在他们两人身上,只有小狗巴耳沙撒抓痒的声音,在有节奏地响着。


忽然小佐里恩太太站起来,匆匆进屋内去了。一分钟后,她丈夫咕噜了一句藉口,也跟着进去,剩下老佐里恩一个人和孙儿孙女在一起。


这时候老天那个玩世不恭的怪老儿根据自己的循环规律,开始在他的心灵深处做起翻案文章了,这是老天的许多奇案之一。过去他要珍而放弃自己的儿子,是由于他对孩子的慈爱,由于他对生命的萌芽有一种热爱;现在也是同样的这种感情,使他放弃珍而要这些更小的孩子了。幼孩们那些浑圆的小腿,如此莽撞,所以需要保护;那些小圆脸,多么说不出的庄严或者明媚;那些唧唧咕咕的小嘴巴和尖声尖气的格格笑声,那些再三再四扯他的小手,用小身体抵着他大腿的感觉,一切幼年而又幼年,十足幼年的东西幼年像火焰一样烧遍了他的心田,于是幼年迎上去:他的眼睛变得柔和了,他的声音,和瘦瘠得满是青筋的手变得温柔了,他的心也变得温柔了。这使他在这些小东西眼中立刻成为快乐的泉源。在这儿,他们是有恃无恐的;在这儿,他们可以咕唧、嬉笑、玩耍。终于像阳光一样,从老佐里恩的柳条椅子上,三个人心花怒放出来了。


可是小佐里恩跟着妻子走进她卧室的情形就完全两样。


他看见她坐在穿衣镜前面一张椅子上,手蒙着脸。


她的两肩随着呜咽抽搐着。他对她这种自寻烦恼的脾气,始终迷惑不解,他曾经历过上百次这样忧郁心境;他怎样受得了这些,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因为他从不相信这些是坏脾气,而且认为夫妇之间还没有达到决裂的地步。


晚上,她准会用两只胳臂抱着他的脖子,说:“唉!佐,我多么使你痛苦啊!”她过去已经这样说过上百次了。


他乘她不见,伸手把剃胡刀的盒子藏在口袋里。


“我不能待在这儿,”他心里想,“我得下去!”他一句话没有说就离开卧室,回到草地上采。


老佐里恩把好儿抱在腿上,她已经把老佐里恩的钱拿到手里;佐儿满脸通红,正在表演他倒栽葱的功夫。小狗巴耳沙撒竭力挨近吃茶的桌子,眼睛盯着蛋糕。


小佐里恩突然起了恶意,要打断他们的欢乐。


他父亲有什么理由跑来,弄得他妻子这样难堪!事情隔了这么多年,想不到又来这一招!他应当早就了解到,他应当预先和他们打一下招呼,可是哪一个福尔赛家人会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使别人难堪呢?他这种想法实在冤枉老佐里恩了。


他严厉的喝令着,叫他们进屋子去吃茶点。两个孩子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没有看见父亲这样声严厉色过,所以手牵着手走了,好儿还时不时回过头望望。


小佐里恩倒茶。


“我妻孑·今天不舒服,”他说。可是他满知道自己父亲早明白她突然跑开的原因,看见老头子坐在那里泰然自若,他简直恨他。


“你这个小房子很不错,”老佐里恩带着世故的派头,“我想你长期租下了吧?”


小佐里恩点点头。


“我不喜欢这里的环境,”老佐里恩说,“都是些破落户。”


“说得好,”小佐里恩回答,“我们就是破落户。”


两个人沉默下来,只听到小狗巴耳沙撒抓痒的声音。


老佐里恩说得很简单:“小佐,我想我不应当上这儿来的,不过我近来太寂寞了!”


小佐里恩听到这两句话时,站起来,把手搁在自己父亲的肩头。


隔壁房子里,有人在一架没有调音的钢琴上反复弹奏着《水性杨花》,小园内暗了下来,阳光现在只与园子尽处的墙头平齐,一只猫蜷伏在墙头晒太阳,黄眼睛带着睡意瞧着下面的巴耳沙撒。远远车马的声音传来一片催眠的嗡嗡声,园子四周的藤萝架把墙外的景色全遮起来,只看见天空、房子和梨树,梨树的高枝仍被日光染成金黄。


父子俩坐在那里老半天很少讲话,后来老佐里恩起身走了,也没有提到下次再来的话。


他走时心里很难受。多么糟糕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在斯丹赫普门空着的大房子,那才是一个福尔赛家人配住的地方,大弹子房,大客厅,可是一个星期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进去过。


那个女人的一张脸他从前也还喜欢,可是瘦得只剩一层皮了,她给小佐的罪可不好受,他知道!还有那些可爱的孩子!唉!这件事做得多蠢啊!


他向艾基威尔路走去,两边都是一排排小房子,全都向他暗示(当然是错误的,可是一个福尔赛家人的偏见也是不容侵犯的)某种暧昧的往事。


那个狗社会这一群唠叨的丑老太婆和纨祷子弟群起对他的亲骨肉下了裁判!就是一群老太婆!他们竟敢排斥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儿子;而他却能够在他们身上恢复自己的青春!他把伞柄重重在地上捣一下,好像要捣进那一群人的心里似的。


他使劲地捣着伞柄;然而十五年来,他自己也是追随着这个社会的一举一动的人只有在今天才不忠实于它!


他想到珍和她死去的母亲及这件事的整个经过,所有的旧恨都引起来了糟糕透顶的事情!


他很久才到达斯丹赫普门;天生是那副执拗的脾气,人已经极度疲倦了,偏要一路走回家。


他在楼下厕所里洗了手,就走进餐室等着吃晚饭,这是珍不在家时为他使用的惟一的一间屋子这儿较不会那么寂寞。晚报还没有送到,早晨的《泰晤士报》他已经看完,因此无事可做。


这间房面临一条冷僻的街道,所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不喜欢养狗,可是,便是一条狗也可以做伴。他的目光在墙上到处转,落在一幅题目叫《落日中的荷兰渔船》的画上面,这是他藏画中的精品,可是看了也没有快感。他闭上眼睛。他真寂寞啊!他知道自己不应当埋怨,可是仍然免不了要埋怨:他是个可怜虫长久以来一直就是个可怜虫没有种!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些。


老管家进来铺桌开晚饭,看见主人显然睡着了,动作便极其小心。这个留了下须的管家还蓄了一簇上须这在族中许多人心理引起严重的疑问尤其是像索密斯那样上过公立学校的人,对这类事情往往也做得很妥当。这个人能真正算是管家吗?调侃的人提起他来都说:“佐里恩大伯的那个不从国教者”,乔治,那个公认的滑稽家称他做:“山基”。


他在那座擦得雪亮的碗橱和擦得雪亮的大餐桌之间来回走动着,步伐轻巧得谁也学不会。


老佐里恩偷眼望他,一面假装睡着。这个家伙是个行为鬼祟的人他一直觉得如此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想乒乒乓乓把事情赶完出去赌钱,或者找女人,或者天晓得做些什么鬼事!一个懒虫!而且太胖了!哪有丝毫的心思放在主人身上!


可是接着不由他分说,他的那一套不同于其他福尔赛家人的哲理又来了。


到底,这个人又为什么要开心到别人呢?你没有给钱叫他开心,又为什么要指望呢?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不花钱就休想找到感情。也许在死后的世界里情形两样他不知道,也说不准他又闭上眼睛。


老管家轻手轻脚而冷酷无情地继续操作,从碗橱各层把餐具取出来。他好像一直都是背向着老佐里恩,这一来,他当着主人的那些动作就不至于显得不合适了,不时悄悄在银器上呵口气,用一块鹿的软皮擦擦。他把酒器小心举着,而且举得相当高,让自己的下须遮在上面,一面仔细察看里面的酒量。做完之后,他有这么一分钟站在那里望着主人,淡绿的眼珠里含有鄙视的神气:


反正他这个主人是个老废料,差不多快死了!


他像一头雄猫一样,轻轻走到屋子那边按下铃。他早已吩咐过“7点钟开饭”。如果主人睡着怎么办呢?待一会他就会叫醒他,反正晚间有得睡呢!他自己也有事情要做,原来他8点半要上自己的俱乐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