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1
|本章字节:12216字
一顿午饭吃得很快意,鲜蘑菇是他从蘑菇房里亲手摘来的,草莓也是他精挑细选来的,又是一瓶史太因倍克秘制佳酿这些给他装满了一种芬香的灵感和肯定明天要发湿疹的信念。午饭后,大家坐在橡树下面喝土耳其咖啡。布斯小姐的告退一点儿不使他抱憾。她每周星期天都要写信给她妹妹,这个妹妹过去吞过一根针,因此一直威胁着她的未来这件事情被她每天用来警告儿童要慢慢地吃,不要吃得不消化。好儿和小狗巴耳沙撒坐在平坡下面一张车毯上,互相狎弄要好;老佐里恩坐在树阴里跷着大腿,闻着浓郁的雪茄烟味,一心看着坐在秋千架上的伊莲。一个轻盈的、微微摇摆的、浅灰衣服的人儿,身上零零落落映上些太阳斑点,嘴唇微启,眼皮稍稍垂下来遮着一双温柔的深褐色眼睛。她的神情很是自得。肯定说,下来看他对她有益处!老年人的自私自利总算没有真正传染上他,因为他还能从别人的快乐上面感到快乐,同时体会到自己的需要,虽然很多,可并不怎么了不起的重要。
“这儿很安静,”他说,“如果你觉得单调,就不要勉强下来。不过我看见你很开心。我的小宝贝是惟一使我开心的一张脸,除掉你的。”
从她的微笑中,他看出她对人家的爱慕并不以为然,这就使他放心了。“这并不骗你,”他说。“我心里不喜欢一个女子,嘴上绝不说喜欢她。老实说,我就记不起几时跟一个女子说过我喜欢她呢,除了当年跟我的妻子。不过做妻子的都是古怪的。”他一声不响了,可是突然接着又说:
“她时常要我说我喜欢她,不喜欢的时候也要说,这就搞不好了。”她脸上的神情有种神秘的怅惘,他怕自己说了什么使她痛苦的话,赶快又说下去:
“等我的小宝贝结婚时,我希望她找个懂得女子心理的男子。我是来不及看见了,可是婚姻上面颠三倒四的事情太多了,我可不想看她吃这种苦头。”他觉得话越说越不对头。就接着说,“那只狗偏要搔痒。”
一阵沉默。这个断送了一生的尤物,和爱情早已绝缘,然而天生是为爱情而设的,她心里想些什么呢?有一天他去世之后,也许她另外找到一个配偶不像那个把自己撞死的小伙子那样乱糟糟的。啊!可是她的丈夫呢?
“索密斯从来不缠你吗?”他问。
她摇摇头。脸色突然沉下来。尽管她这样温柔和顺,在有些事情上绝对没有妥协的余地。老佐里恩的脑子里那个本来属于早期维多利亚昌盛之世的头脑,比他老年的这个世界还要古老得多从来就没有想到这类原始的两性关系上去,现在才初步体会到两性之间的仇恨会到这样恩断义绝的地步。
“这总算运气,”他说,“今天你可以望得见大看台。我们要不要转一转去?”
他领着她穿过花果园园内沿着一带和外面隔界的高墙,一行行的桃树和仙露桃树曝着太阳穿过马厩、葡萄园、蘑菇房、芦笋田、玫瑰圃、凉轩,连菜园也带她瞧瞧,看那些小绿豆儿,平时好儿最爱用小指头从豆荚里把豆子挖出来,放在小黄手心里舔掉。他带她看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好儿和小狗巴耳沙撒蹦蹦跳跳在前领路,有时候回到他们身边来要大人照应一下。这是他过得最快乐的一个下午,可是走得他很累,总算能同到音乐室里坐下来,让她给他弄一杯茶吃。好儿来了一个小密友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女孩,头发短得就像男孩子。两个孩子离他们远远地一起玩耍,一会儿在楼梯下面,一会儿在楼梯上面,一会儿又上了回廊。老佐里恩请伊莲弹几支肖邦。她弹了些练习曲,波兰舞曲和华尔兹曲,后来两个孩子也蹑着脚挨近来,站在钢琴下面一个深褐色头发,一个金黄色头发,都竖着耳朵在听,老佐里恩留心瞧着。
“给我们跳个舞吧,你们两个!”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跳起来,开头就错了步子。她们摆动着,旋转着,非常认真,但是不太熟练,随着华尔兹曲的起落,一次又一次地掠过他的椅子。他瞧着她们,又望望那个弹琴的人掉头向着这两个小跳舞家微笑着,心里想:“多少年来没有看见这么美的图画了。”一个法国声音叫出来:
“好妮!这究竟算什么?星期天跳舞!你来。”
可是两个孩子都挨到老佐里恩身边来,知道他会保护她们的,盯着他那张肯定“犯了法”的脸看。
“吉日无忌,布斯小姐。都是我叫她们跳的。玩去罢,孩子们,吃茶去。”
两个孩子走了,小狗巴耳沙撒也跟了去,它是从不错过一顿的;老佐里恩望着伊莲挤一下眼睛,说:
“你看,只剩我们两个了!这两个孩子可爱吗?你的学生里面有没有这么大的?”
“有,里面两三个非常可爱。”
“好看吗?”
“美得很!”
老佐里恩叹口气,他就是喜欢小的,好像永远没有满足似的。“我的小宝贝,”他说,“非常爱好音乐,有一天一定会成为音乐家。你听听她弹得怎样,不过我想你未见得肯吧?”
“我当然肯。”
“你未见得愿意”可是他把“教她”两个字止着没有说出来。他很不爱听她教琴的事;可是如果她肯的话,他就可以经常和她见面。她离开钢琴走到他椅子面前。
“我很愿意教她,不过问题是珍他们几时回来呢?”
老佐里恩眉头一皱。“要到下月中旬以后。这有什么关系?”
“你说过珍已经原谅我,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的,佐里恩伯伯。”
忘记!她非忘记不可,如果他要她忘记的话。
可是就像是回答他似的,伊莲摇摇头。“你知道她忘记不了;人是不会忘记的。”
永远是那个可恨的既往!他只好带着懊恼的结论说:
“我们再看罢。”
他和她又谈了一小时多一点,谈孩子和各种小事情,终于马车开来送她回城里去。她走了以后,老佐里恩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摩挲着脸和下巴,遐想这一天的经过。
那天晚上用完晚餐之后,他走进书房,取出一张信纸。他坐了几分钟没有下笔,就起身站在那张《落日中的荷兰渔船》名画下面。他想的并不是那张画,而是自己的一生。他打算在遗嘱上给她留点钱,再没有比这个念头更能搅乱他平静的思绪和记忆的深渊了。他打算留给她一部分财富,也就是造成这财富的自己一部分理想、事业、品质、成就总之,自己的一切,也就是留给她一部分自己循规蹈矩的一生中一切没有能享受到的。啊!他没有能享受到什么呢?“荷兰渔船”瞠然不答。他走到落地窗前面,拉开窗帘,打开窗子。一阵风刮过来,暮色中,一片被园丁扫剩下来的隔年橡树叶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正沿着走廊卷走,除了这一点声响外,外面是一片寂静。一只蝙蝠掠过去。一只鸟儿发出最后的啁啾。就在橡树顶上,第一颗星儿出现了。在那出歌剧里,浮士德为了重返几年的青春,把灵魂做了抵押品。荒唐的想法!这种交易是不可能的,真正的悲剧在此。一个人要重新爱过,重新活过,重新什么过,都不可能。什么都不可能,只有趁你还活在世上时可望而不可即地欣赏一下美人,并且在遗嘱上给美人留下一点。可是留多少呢?夜色温和而爽快,就好像望着这片乡间夜景不能帮助他计算出来似的,他转身走到壁炉架前面。架上放着他心爱的小摆设一座克丽奥佩特拉女皇的铜像,胸口钉着一条小毒蛇,一条猎犬玩弄着自己的幼犬,一个大力士勒着几匹马。“他们不死!”他想着,不由得一阵心酸。他们还有一千年好活呢!
“多少呢?”至少要够她过的,不至于未老先衰,尽量使那些皱纹不侵上她的脸,使那些白发不玷污她的金丝。他也许还会活上五年。那时候她该是三十以外了。“多少呢?”她和他没有一点血统关系啊!从他结婚的时候起,从他开始建立了那个神秘的东西家之后,四十多年来他立身处世一直没有违背那条准则,现在它提出警告来了:不属于他的血统,没有任何权利!所以,这完全是非分之想,是一种浪费,一个老年人异想天开的放纵行为,是老得昏睡糊涂时才做出米的事。他真正的生命是寄托在那些含有他血液的人身上,他死之后,他将要在他们身上活下去。他从那些铜像前转过身来,望着那张他坐过并且抽过无数支雪茄烟的旧皮圈椅。忽然间,他好像看见她穿着浅灰衣服坐在椅子上,香泽微闻,温柔而文雅,深褐色的眼睛,脸向着他!为什么!她心里并没有他,说实在话,她一心想念的只是她那个死去的情人。然而不管她真假,她总是在那儿,以她的美色和风度使他得到快乐。你没有资格硬要她跟一个老头子做伴,没有资格要她下来给你弹琴,而且让你看她没有资格这样做而不给酬劳!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是有价钱的。“多少呢?”反正,他有的是钱,他儿子和他的三个孙子孙女短少这一点点绝对没有关系。这些钱都是他自己挣来的,几乎是每一便士,他喜欢给谁就可以给谁,这点总可以容许自己称心一下。他回到书桌面前。“我要给,”他想着,“不管他们怎么想法。我要给!”就坐了下来。
“多少呢?”一万,两万多少?但愿他的钱能给自己买回一年,甚至于一个月的青春!他心里一动,就疾书道:
海林先生:请替我在遗嘱上追加这样一条:“我赠给我的侄媳伊莲·福尔赛,闺名伊莲·黑隆,也即是她现在使用的名字,一万五千镑,遗产税除外。”
佐里恩·福尔赛。
他在信封上盖上火漆,贴上邮票之后,又同到窗口,深深透一口气。天已经黑了,可是现在许多星星都亮了起来。
4。
他在半夜里两点钟醒来,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清夜,一切胡思乱想都会变得极端紧张起来。经验也告诉他,等到他再度在正规的8点钟醒来时,就会发现那种紧张完全是庸人自扰。今天夜里,使他越想越觉得严重的是,如果他病倒了在他这种年纪不是不可能他就会见不到她。从这上面,他又进一步认识到,如果他儿子和珍从西班牙回来的话,他也会跟她断掉。这个人过去抢过清夜里没办法含糊其辞珍的情人,他怎么说得出口要和她来往呢?固然,那个情人已经死了,可是珍是个牛性子,热心,可是像牛皮筋一样固执,而且的确是不大会忘记的!到了下月中旬,他们就回来了。他只剩下短短五个星期的时光来追求他在残年引起的这点兴趣。在黑暗中,他是什么一种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对美人的倾倒喜欢人家看在眼睛里好受。真是荒唐,在他这样年纪!然而除了这一点外,还有什么理由要求珍忍受这种痛苦的刺激,又怎样使他的儿子和媳妇不把他看作神经病呢?最后他弄得只好一个人偷偷进城去看她,可是进城一道很累,而且碰到一点小病痛,就连这个也完了。他睁着眼睛躺着,咬紧牙关面对着这个未来局面,骂自己是个老糊涂蛋,同时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一会儿又好像停止下来。他一直到看见天色在窗隙里亮了起来,听见小鸟啁啾,鸡声四起,才重又入睡,醒来时人很累,可是头脑却清醒了。还有五个星期不用他烦心,在他这样年纪,等于一个世纪!可是夜里那种紧张多少还留下痕迹,对于一个一直是随心所欲的人,反而使他的心情更鼓舞了一点。他要尽量地和她多碰头!何不亲自进城,上他的律师那儿在遗嘱上加上一条,何必写信,她也许喜欢看一出歌剧呢!可是,坐火车去,不让那个胖子倍根在他背后暗笑。佣人都是那种蠢货;很可能,伊莲和小波辛尼的过去一段经过,他们已经全部知道佣人是什么都懂的,而且不懂的也会疑心到那上面去。那天早上,他写了一封信给伊莲:
亲爱的伊莲:
我明天有事要进城。如果你想去看看歌剧的话,可以来和我一起吃一顿清静的晚饭……
可是哪儿去呢?他几十年来都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平时不是在俱乐部里,便在人家家里。啊!靠近古凡园的那家时髦而俗气的大饭店。
晚上七点钟在彼得蒙饭店等你。明天早上先在饭店里给我留个条子。
佐里恩·福尔赛。
她会明白他不过是为了使她散散心,他不愿意想她会猜到他非常急切地要看见她,这种想法使他从心里感到厌恶。人老到这样子,还这样殷勤去看人家,尤其是个美丽女子,总不大像样。
第二天进城虽然路程很短,加上去他的律师事务所,跑得他很累。天气也热,换了衣服,他躺在卧室里长沙发上休息一会儿预备吃晚饭。他一定是人晕了过去,因为醒来时觉得很不对劲,勉强站起来按一下铃。怎么回事!已经7点钟了!他还在这里,她一定在楼下等了。突然他又头晕起来,只好重又在沙发上躺下。他听见女佣的声音说:
“你叫人吗,先生?”
“是啊,你来,”他看不清楚她的脸,眼睛有点花。“我人不大舒服,要一点嗅盐。”
“好的,先生。”她的声音有点慌张。
老佐里恩挣扎一下。
“不要走。你给我送个信给我的侄媳,一位穿浅灰衣服的太太在楼下大厅里等着的。你说福尔赛先生不大舒服一受了暑。对不起她,如果他一时不下来,晚饭就不要再等他。”
女佣走后,他有气无力地想着:“为什么我说是穿浅灰衣服的太太呢?她也许穿别的颜色衣服。嗅盐!”他总算没有再晕过去,可是伊莲怎样上来站在他身边,拿嗅盐凑着他的鼻子,并且在他头下面塞了一个枕头,这些他全部都不觉得。他听见她焦急地说:“好佐里恩伯伯,怎么回事啊!”迷迷糊糊感觉到她的嘴唇在他手上的温暖压力,后来深深把嗅盐吸进一口,忽然力气来了,打了一个喷嚏。
“哈!”他说,“没有关系。你怎样上来的?下去吃晚饭去戏票在梳妆台上。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感到她一只清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闻到紫罗兰香,坐在那里一面感到快乐,一面又竭力挣扎起来。
“怎么!你是穿的浅灰衣服啊!”他说,“扶我起来。”站在地上之后,他抖擞了一下。
“这样坍台真是岂有此理!”他非常之慢地走到镜子前面。脸色就像死人一样可怕!她的声音在他身后说着:
“你不能下楼,大伯,你非休息不可。”
“毫无道理!一杯香槟下去就会跟好人一样。不能叫你错掉歌剧。”
可是沿着过道走很吃力。这种新潮派的地方铺这么厚的地毯,叫你走一步都要绊一下!在电梯里面,他看出她的脸色非常关切,就微带笑意地说:
“我这个主人真不像样子。”
电梯停下时,他得紧紧抓着座位,防止自己滑跤。可是喝完汤和一杯香槟酒之后,他觉得人好多了,对自己的病体引起她这样殷勤关切反而觉得开心起来。
“我很愿意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他忽然说,看见她眼睛里含着微笑,又说下去:
“在你这样年龄绝不可以念念不忘过去,等到你像我这样老时,还来得及做。这件衣服不错我喜欢这个样子。”
“我自己做的。”
啊!一个女子能替自己做一件漂亮衣服,对于人生还是没有忘情啊。
“行乐须及时,”他说,“把这杯干掉。我要看见你脸上红一点。我们不能不爱惜时光,一定要这样。今天晚上演玛格丽特的是个新人,希望她不要太胖。还有靡非斯特也是新的照我想得到的,再没有此一个胖子扮魔鬼更叫人受不了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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