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1
|本章字节:9958字
可是他们结果并没有去看歌剧,因为吃完晚饭立起来,他又头晕了,伊莲坚持要他静养,而且早点上床睡觉。他和她在旅馆门口分手,叫车子送她到采尔西去,把车钱付掉之后,他暂时坐了下来,欣然回忆着她那句话:“你待我真好,佐里恩伯伯。”怎么!哪个不要待你好!他真巴望再住一天,带她上动物园去,可是接连两天找她一定把她缠死了!不,他只好等到下星期天,她答应下来看他。那时候就可以讲定教好儿钢琴的事,就是一个月也好。那个布斯小姐一定不赞成,可是只好由她不高兴去。他把大礼帽放在胸口压扁,向电梯走去。
第二天早上,他坐了马车上滑铁卢车站,心里一直想说:“赶快上采尔西去,”可是硬抑制着没有说出口,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分了。还有,他还觉得人有点撑不住,像昨天晚上那样失去常态再来一次可不是玩意儿,而且又不在家里。好儿也在盼望他回去,和他口袋里给她带的东西。并不是说他的小宝贝对他是一套虚情假意她的小心里整个就是爱。接着,带着老年人那种相当刻薄的世故眼光,他盘算了一下像伊莲这样敷衍他,是不是虚情假意呢?不是,她也不是那样的人。要说,她只是太不懂得什么事对她有利了,根本没有财产的观念,可怜的人儿!而且,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他在遗嘱上加的那一条,也不必透露出来眼前这样正好。
好儿坐着大马车上车站来接他,还带着小狗巴耳沙撒来。一路坐车子回家,看着好儿和小狗亲热玩着,真是开心。天气又晴又热,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和第二天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心情都很平静,坐在树荫下面休养,看着正午的阳光在草地上和鲜花上面落着金雨。可是到了星期四晚上一个人吃晚饭时,他又开始算起日子来:还要再等两天半的时间,六十五小时,才能到小树林去迎接她,并且陪着她沿着田野走上来。他本来打算请医生来看看他的头晕病,可是那个家伙准会坚持要他静养,不许劳神等等,他可不愿意弄得这样束手束脚的,要人家把他当做病人看待就算真是病人的话,在他这样年纪,正碰上这样新鲜事儿,他连听都不愿意听见。他在写信给自己儿子的时候,也小心避免提到头晕的事,只会吓得他们星夜赶回来!这样不提起,有多少是体贴他们,怕影响他们的快乐,有多少是为了自己,他也懒得去想它。
那天晚上坐在书房里,他抽完雪茄,打着瞌睡正要入睡时,忽然听见一阵衣服的簌簌声,鼻子里闻到一阵紫罗兰香。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穿着浅灰衣服,站在壁炉旁边,两只胳臂伸了出来。奇怪的是,那两只胳臂虽然没有抱着什么,却弯得就像搂着一个人的脖子似的。她自己的脖子也仰向后面,嘴唇微启,眼睛闭上。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了,只看见壁炉架和架上的几座铜像。可是她在时,那些铜像和壁炉架全看不见,只有壁炉和墙壁!他心里又是骇异,又是着急,自己站了起来。“我得吃药了,”他想,“一定有病。”他的心跳得很快,觉得胸口压着,就像害气喘病那样。他走到窗口,打开窗子透透空气。远远一条狗叫着,当然是一条盖基农场养的那些狗,就在小树林那边。夜晚幽静,可是很黑。“我是睡着了,”他默想着,“就是这个缘故!可是我敢发誓眼睛是睁着的!”一声叹息传来就好像是回答。
“什么?”他厉声问,“外面是谁?”
他拿手按着腋下使自己心跳得好一些,一面跨到走廊上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黑暗中闯了出去。“嘘!”原来是那只大灰猫。他心里说:“小波辛尼也就像只大猫啊!就是因为有他在这里,所以她所以她他还缠着她呢!”他走到走廊边上,朝下面黑地里望,隐隐约约能看见草地上没有割过的星星点点的白菀花!今天开着,明天谢掉!那边月亮升起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年轻的,年老的,活着的,死去的,丝毫不动心!转眼就要轮到他了。只要能有一天的青春,他愿意把余年全部送掉!他转身重又向屋子走去,抬头望见孩子房间的窗口。他的小宝贝总该睡了。“希望那条狗不要惊醒她!”他想,“是什么驱使我们爱,又驱使我们死呢?我要睡了。”
穿过那片被月光照成淡白的走廊,他走进屋子里去。
5。
一个老年人除掉梦想自己没有虚度的岁月外,又怎样过日子呢?在回忆中,至少没有那些激荡的热情,只有暗淡的冬阳。这个壳子只能经得起记忆机器的轻微的敲击啊。他对现在应当疑惧,对未来应当回避。在浓浓的绿荫下,他应该凝望着太阳在他脚趾边蠕动。如果眼前是一片夏意,他也不要跑到日光下面去,误认做十月里的小阳春好了!这样,他也许会轻轻地、缓缓地、不知不觉地衰弱下去,一直到造化等得不耐烦时,在某一个清晨、世界还没有晾出来时,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管,使他窒息地死去,于是别人在他的墓前竖起一块墓碑来:“寿终正寝!”是啊!如果他一丝不苟地遵行着自己这些原则,一个福尔赛也许可以死后还继续活下去。
老佐里恩这一切全都懂得,然而在他的性格里,却有一种远远超出福尔赛主义的地方。根据规定,一个福尔赛绝对不许爱美而忘掉理智,也不许随心所欲而不顾及自己的健康。在这些日子里,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激荡,它的每一下振动都侵蚀到他这具愈来愈薄的壳子。他也警觉到这一点,可也同时警觉到自己没办法制止这种激荡,而且就是自己要制止也没办法制止。然而,如果你告诉他,说他是吃老本,他就会恶狠狠地望着你。不对,不对,一个人不能专靠吃老本,这是不行的!腐朽的陈规要比眼前的现实真实得多。而他,过去一直认为吃老本是最可诅咒的事情,绝对不能容忍把这种恶毒的语言用在自己身上。快乐是健康的,美人是值得看的,在年轻人的身上重又感到青春他做的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其他的呢?
跟他平生做事的派头一样,他现在把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每星期二坐火车进城,伊莲来陪他吃晚饭,饭后去看歌剧。每星期四他坐马车进城,把那个胖马车夫和马车遣开,和她在坎辛顿公园碰头,和她分手之后再找上马车,赶回家时刚好来得及吃晚饭。他随口透露一句,说他在这两天有事情要上伦敦来。星期三和星期六是她下来教好儿的琴。跟她在一起越觉得开心时,他就变得越谨小慎微,不苟言笑,表面上只是一个本分而友善的伯父。的确,连感情也并不多露出来因为,说到底,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了。然而,如果她姗姗来迟的话,他就会烦躁得要死。如果她没有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他的眼睛就变得像老狗一样凄惨,晚上连觉也睡不好。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田野里的夏天,和他心里的夏天,包括夏天的溽暑和困顿。如果在几个星期前,说他一想到儿子和孙女儿回来,简直像祸事一样,哪个会相信得了!这几个星期的好天气,和这里新形成的友谊对方是那样无求于他,而且始终有那一点不可捉摸的地方,使得她更显得神秘可亲使他尝到自由的可爱,尝到自己成家之前过的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他就像一个戒酒的人,很久的时间都在喝水,连酒对于他血液的作用,对他脑筋的刺激,都几乎忘掉了时,后来忽然又喝到一杯酒似的。花的颜色更艳了,花香、音乐和阳光全都有了生命价值并不仅仅引起过去欢乐的回忆而已。现在生活有种值得过的地方了,而且不断地催促他企盼着。他现在是生活在这上面,而不是生活在回忆里;对于他这样大年纪的人,这里悬殊是相当大的。他生来对饮食有节制,珍肴美馔在他本来无所谓,现在越发不引起他的兴趣。他吃得很少,吃了也感觉不出什么味道。人一天天变得消瘦憔悴起来,又成了一根“竹竿子”了。由于身体越来越瘦,那颗大头上的,两个太阳穴陷了进去,使他显得比平时更加有尊严。他心里完全知道应当请医生看看,可是自由太可爱了。他不过时常透不上气,还有肋下这一点痛,不能因为这样娇惯自己,就牺牲自由。再回到这个新的乐趣跑进他生活里来之前那种状态,过着平淡的生活,翻翻农业杂志里面放大的甜菜画片绝不!他抽的雪茄也超出了。过去一直是每天两支。现在抽到三支,有时四支一个人精力活跃时往往会如此。可是他时常想:“我一定要戒掉雪茄和咖啡,也不能再这样急急忙忙赶进城。”可是他并没有改,没有人有资格来监护他,这真是无上的福气。那些佣人也许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佣人是天生不讲话的。布斯小姐一心只在自己的胃病上,而且很有“教养”,绝不肯涉及私人的事情,好儿还小,还看不出他的外貌有所改变,在她的眼中,他只是她的玩偶,她的天神:这样就只剩下伊莲关心他了。她总是劝他多吃些,白天热的时候多休息,吃点补药等等。可是她没有告诉他,他这样消瘦都是为的她一个人总是看不见自己造成的损坏。一个85岁的人谈不上什么热情,可是由于美色引起热情,美色引起的破坏还是和过去一样,非要到死神闭上那双渴想看她的眼睛时,绝不会停止。
7月里第二个星期的头一天,他收到儿子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说他们在本星期五全都要回来了。这本来是比命运还要肯定的事,可是由于老年人往往只贪图目前,抱有一种可怜的心理,以为自己总可以撑持到最后一刻,他始终不大肯承认有命运这回事。现在他承认了,而且得设法挽救。他现在已经不能设想自己生活里少掉这种新的快乐,可是没有想像到的东西有时是存在的,而且福尔赛家人经常就在这上面栽跤。他坐在自己的旧皮椅子上,把信折起来,用嘴唇嚼着一段没有点燃的雪茄。明天以后,他每星期二进城之举就逼得只好放弃了。也许,他还可以每星期坐马车进城一次,托词去看他的经理人。可是即便是这样也要看他的健康情况,因为现在他们将会开始为他的身体惊慌起来。还有教琴!教琴非继续下去不可!伊莲一定不能有所顾忌,珍必须把自己的感触收起来。她曾经收起过一次,就在波辛尼噩耗传来的那一天。那时候能做,现在当然也可以做。自从受到那次刺激之后,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四年了把旧恨一直保持到今天是不人道的,不论对己或者对人。珍的意志很强,可是他的意志还要强,因为他是快死的人。伊莲很柔顺,为了他的缘故一定肯做;当然会有点顾忌,但宁可委屈自己一点,绝不忍心使他痛苦!琴一定要继续教下去,只要她肯继续教琴,他就把稳了。终于他把雪茄点起,开始盘算跟他们怎样一个说法,怎样解释这种古怪的亲密友谊,要研究怎样把赤裸裸的事实遮盖起来绝不能说自己要看美人,看不见美人就过不了。啊,好儿!好儿很喜欢她,也喜欢她教琴。她会帮他的这个小宝贝!这样一想,心里就变得坦然,反而奇怪刚才为什么急成那个样子。他绝不能着急,着急之后总使他感到身体非常衰弱,就像半个灵魂离开躯壳似的。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他的头晕病又发作了,不过人没有晕过去。他不愿意按铃叫人,知道全家一定会因此惊慌起来,明天进城反而更加触目。人老了,整个世界好像都暗地里在限制他的自由。这算什么呢?只不过使他多活上几口气。他可不愿意这样牺牲自己。只有小狗巴耳沙撒看见他,一个人慢慢挣扎起来,焦急地望着它的主人打开橱柜,倒了一杯白兰地喝掉,而没有给它一块饼干吃。等到他觉得自己能走得了那节楼梯时,他就上楼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虽然人还觉得有点摇晃,一想到当天晚上时自己就硬撑着起来。请她吃一顿好晚饭一直使他觉得非常快意他总觉得她一个人过的时候,吃的一定很省俭;还有,坐在歌剧院里,看见她眼睛里显出欣喜的神情,嘴边挂着不自觉的微笑,也非常开心。她平时没有什么消遣,这一次又是他能够款待她的最后一次。可是,当他收拾皮包时,他想起晚饭前还得换衣服,真累人,而且告诉她珍要回来也是一件吃力的事。没有这些麻烦多好。
那天晚上的歌剧是卡尔曼,他在最后一次幕间休息时才把消息告诉她,不自觉地一直捱到快要启幕时才说。她听了没有做声,真是蹊跷。事实上,他还没有来得及知道她是怎样的看法,那个捣乱的音乐就奏起来,于是大家都得保持沉默。她一张脸就像戴了面具;在面具后面,有无数的思潮起伏,可是他没法看得见。当然,她要慢慢想过!他也不逼她,明天下午她反正要下乡来教琴,那时候她已经把事情想过,看她怎样。在马车里,他只跟她谈谈卡尔曼,从前他看过的比这个还要好,可是这个也很不错。当他握着她的手道别时,她迅速弯下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再会,好佐里恩伯伯,你待我太好了。”
“明天见吧,”他说,“晚安。睡好。”她温柔地回答一声:“睡好!”马车已经快起步时,他从车窗里望见她扭过身子向着他,一只手伸出来好像依依不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