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本章字节:12064字
他决定先从植物园开始,因为他在这里已经画过不少的画了。他选中那个小人造池的地点,池上这时正飘满像秋云一样纷纷落下的红叶和黄叶,原来那些园丁虽然想把叶子扫掉,可是他们的扫帚却够不着。园内其他的部分都扫得相当干净,天天早上扫;大自然下的那些落叶全被他们扫了起来,扫成一堆堆,点上火徐徐烧着,升起芬芳而辛辣的烟气。春天是布谷鸟的叫唤,夏天是菩提花的香气,而秋天真正的征兆便是这些烟了。园丁们的清洁习惯容不了草地上那片金黄色、绿色、红褐色织成的图案。那些小石子路必须是洁净无瑕,井井有条,既不反映生命的真相,也不显示自然界那种缓慢而美丽的凋谢,然而把王冠踏在脚下,在大地上星星点点铺上没落的繁华,这底下,经过季节的变迁,再从这些里面涌现出撩乱春光的,也就是这种衰谢啊!
因此每一片叶子,从它振翅和树枝道别,缓缓翻飞落下时,就已经被人看上了。
可是在小池子上面,那些叶子却安静地浮着,用它们的各种色彩歌颂着上苍,同时日光在上面盘桓不去。
所以小佐里恩找上它们。
在10月中旬的一个早上,他来到园中,发现离他画架二十步光景的长椅上有人坐着,使他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作画时,跟一般人一样,最怕被人看见。
椅子上坐的是一位穿丝绒外褂的女子,眼睛盯在地上、可是在他们中间隔着有一丛正在开花的月桂树,所以小佐里恩就用月桂树做掩蔽,着手装置画架。
他从容不迫地装着,正像一切真正的艺术家那样,任何事物只要可以耽搁一下自己工作的,他都要注意一下,他发觉自己在偷眼瞧那位不识面的女子。
跟他父亲从前一样,他很能欣赏一张好看的脸。这张脸长得很美呢!
他瞧见一个圆圆的下巴安置在乳白色的褶领里,一张娇嫩的脸,深褐色的大眼睛,温柔的嘴唇,一顶黑宽边女帽罩着头发;身子轻倚在椅背上,跷着腿;裙子下面露出一只漆皮鞋的鞋尖。在这个女子身上的确有种说不出来的娇媚的地方。可是最引小佐里恩注目的还是她脸上的表情,使他联想起自己的妻子来。望上去好像这张脸的主人受到什么巨大的压力而自己抵御不了似的。这使他看了很不好受,心里隐隐激起一阵倾慕和骑士的含混不清的感觉。她是谁?她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两个年轻男子,就是我们在摄政公园常看见的那种特别的鲁莽而兼腼腆的类型,上公园来打草地网球。小佐里恩望见他们带着羡慕的眼光偷眼瞧她,心里很不以为然;一个恋恋不舍的园丁待在那里就一丛潘巴草做些不必要的活计,他也借此来张望一眼,一位老先生,从他的帽子看上去大约是园艺学教授,走这里经过三次,悄悄地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了好久,嘴角带着异样的表情。
对所有这些人,小佐里恩都暗暗感到生气。这些人她一个都不望,然而小佐里恩敢保证说:凡是有人从这里经过,都会这样悄悄望她。
有种女人可以使男人看了着魔。她的一颦一笑都给予男子一种快感,然而这个女子长得却不是那样一张脸;她也没有英国那些福尔赛始祖极端珍视的“妖冶”;也不是那种通常在巧克力糖盒子上见到的美人,按说这一种也不差;她也不是那种热情之中寓有圣洁,或者圣洁之中寓有热情的脸,这是室内装饰画和近代诗歌中所特有的;另外还有一类脸,常被戏剧家用来创造那种有趣的然而神经衰弱的,在最后一幕自杀的女性类型,可是她这张脸看上去也不大像。
就脸模子和肤色来说,就那种迷人的温柔和顺、艳丽然而绝俗的派头来说,这个女子的脸部使他想起提申那张《圣洁之爱》来,他有一张复制品就挂在餐室的碗橱上面。而且她引人的地方好像就在这种温柔和顺上面,给人以一种感觉,好像只要一施压力她就可以屈服似的。
她在等什么呢?等哪一个呢?这样默默无言坐着。树上不时东一处西一处落下一片叶子,画眉鸟一只挨一只在草地上昂然走着,身上闪烁着秋霜。
后来她一张娇媚的脸变得着急起来,小佐里恩四面环顾一下,看见波辛尼穿过草地大步走来,在他心里引起几乎像是情人的妒意。
他怀着好奇心留神看两个人会面,会面时眼中的神情和握手握得那样久。两个人靠在一起坐下,尽管表面上竭力做得庄重,但是身子却紧紧挨着。他听见两人叽叽咕咕讲得很快,可是听不出他们讲些什么。
他自己是过来人!这种等待和半公开的约会,等的时候是那样长,会面的时间又是那样短促。这种偷偷摸摸的,在爱人中间常感到的焦急和伫盼,就像刑罚一样痛苦,这些滋味他都尝到过。
可是一百人只要把这两张脸看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绝不是那种风迷了都市男女的暂时事件;绝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食欲,一醒来时狼吞虎咽,六个星期不到就重又吃饱睡觉了。这是真正的爱情!这就是他自己过去碰到过的!这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波辛尼在那里央求,她坐着看草地,神气是那样安静、那样温柔和顺,然而绝对打动不了。
这样一个娟娟弱质,这样一个绝不会为她自己采取任何行动的女子!像波辛尼这样的男子能不能把她勾引上呢?她已经把整个的心交给他,而且会为他死,但是可能绝对不会跟他私奔!
小佐里恩好像能听得见她说:“可是,心肝,这要毁掉你的一切的!”因为他自己就亲切体验到,每一个这样女子的内心深处都怀有那种锥心的恐惧,深怕自己成为自己所爱的人的累赘。
他不再窥望他们了,可是他们温柔而急剧的谈话传进他耳朵里来,同时传进他耳朵里的还有一只鸟儿期期艾艾的歌唱,像在竭力回忆它春天唱的调子:欢乐呢还是悲剧呢?哪一个哪一个?
两个人的谈话慢慢停下来,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把索密斯置于何地呢?”小佐里思想。“人家还当做她担心欺骗自己丈夫是犯罪的行为!他们简直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她是饿久了,在吃东西在她这是报复,愿上苍保佑她因为索密斯也要报复的。”
他听见一阵绸衣服簌簌声,从月桂树后面窥望出去,看见两个人走了,暗地里手牵着手……
老佐里恩在7月底就带了自己孙女儿上瑞士去,这一次上瑞士(这是他们去的最后一次),珍的健康和心情都大大地复原了。在各处旅馆里旅馆里住的都是英国的福尔赛人士,原因是老佐里恩就是受不了“那班德国人”,他对一切外国人都这样称呼由于老佐里恩是那样仪表堂堂,而且显然很有钱,而她又是老佐里恩的独养孙女,人们对她都很尊敬,她并不随便跟人家交往珍一向就不随便跟人交往可是却结识了几个朋友,尤其是在龙河谷结识了一个肺病生得快要死的法国女孩子。
珍当时就下决心不让她死,在策划和死神对抗的运动中,她自己的愁肠不觉忘了大半。
老佐里恩留心看着这个新形成的亲密友谊,一面感觉宽慰,一面又不以为然。从这件事情上又一次证明珍的一生将要花在那些“可怜虫”的身上,这使他很着急。难道她永远不会交些真正于她有益的朋友。或者做些真正于她有益的事情吗?
“跟一批外国人勾搭上”,这就是他的看法,可是从外面回来时,他却时常挟些葡萄或者玫瑰花,笑眯着眼睛,殷勤地把它送给这位“马殿姆赛儿”。
但9月快完的时候,尽管珍心里不愿意,马殿姆赛儿维高尔在圣路可那家小旅馆里是人家把她送去的断了气。珍对这场失败深深感到痛心,所以老佐里恩携她上了巴黎。在巴黎看了“维妮丝米罗”雕刻和“马迭莲”教堂,珍总算排遣了愁怀,所以到了10月中旬两个人回到伦敦来时,老佐里恩认为这次疗养已经收效了。
可是丧气的是,他们才在斯丹赫普门安顿下来,老佐里恩就看出她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呆呆出神的样子。她时常坐在那里眼睛发直,手支着下巴,就像北方神话里的小精怪,样子又是狰狞又是专注。而在她的周围,新装上的电灯把那个大客厅照得通亮;客厅里的墙壁用锦缎一直糊到画线,塞满了从拜波普尔布里铺子里买来的家具。一面大金边镜子,镜子里面照出那些德列斯登的瓷人儿,许多胸脯发达的女人,膝上各抚摸着一只心爱的绵羊,许多穿着绑腿的年轻男子坐在她们脚下;这些还是老佐里恩做单身汉时买的,在那些艺术趣味低落的日子里。他对这些瓷人儿非常珍视。老佐里恩原是个思想最开通的人,在所有福尔赛家人中间,他比谁都跟得上时代,然而他永远忘记不了这些瓷人儿是他从乔伯生行里买来的,而且花了一大笔钱。他时常跟珍谈起,带着一种失望之余的轻蔑说:
“你这个人才不会喜欢这些瓷人儿呢!这些都不是你跟你那些朋友喜欢的破烂货,可是却花了我七十镑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自己的爱好是恰当时,绝对不随俗转移。
珍回家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倜摩西家去。她硬跟自己说,她有责任去看看倜摩西,跟他谈谈这次旅行的见闻,给他解解闷。可是事实上,她所以上倜摩西家去是因为自己明白只有在倜摩西家里,可以在闲聊中或者用什么转弯抹角的问题,挤出一点波辛尼的消息,除了这里没有第二个地方。
她们很亲热地接待她。她祖父可好?自从5月里来过一次,还没有来看过她们。倜摩西叔祖身体很不好,那个扫烟囱的人在他的卧房里间了一个大乱子,这个笨货把煤灰都扫下来了!这事使她叔祖很是生气。
珍坐在那里有大半天,深怕她们要讲起波辛尼,然而又热烈地盼望她们讲起。
可是史摩尔太太却莫名其妙地慎重起来,慎重得人都变得麻木不仁了。她一个字都不透露出来,也不向珍问起波辛尼的事情。珍情急之下,终于问到索密斯和伊莲在不在伦敦她还没有去看望他们呢。
回答她的是海丝特姑太;哦,对了,他们在伦敦,根本就没有出门。好像房子出了一点小麻烦。珍当然已经听说了!她还是问问裘丽姑太罢!
珍转身望着史摩尔太太。史摩尔太太在椅子上坐得笔直,两只手紧握着,脸上布满无数的小肉球。珍望着她,她却老不答话,保持着一种古怪的沉默;等到她开口时,她问的却是珍住在山上那些旅馆里时穿不穿睡袜,想来夜寒一定是很冷呢。
珍回答说她晚上不穿,她最恨这种不透气的东西,就站起身来走了。
在珍看来,史摩尔太太选择得当的沉默要比她可能讲的任何话还要其兆不祥。
半个钟点不到,珍已经在隆第斯街从白恩斯太太嘴里把事实真相套了出来,索密斯为了房子装修的事情已经向波辛尼提出诉讼了。
古怪的是,珍听到消息不但不着急,反而心情为之一慰,好像从这场争端中望见自己的新希望似的。她探悉这件案子大约在一个月内就要开庭,波辛尼好像不大有什么指望胜诉,简直没有。
“我就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办法,”白恩斯太太说:“这事对他非常之糟,你知道他没有钱过得很困窘,而且我们也帮不了他,我敢说。听说那些放款的人要有抵押品才会借钱给你,他又没有抵押品一点儿都没有。”
白恩斯太太的身体近来又更加发福了,她的秋季团体活动正忙得热闹,书桌上慈善会的节目单散得到处都是。她会意地望着珍,睁着两只鹦鹉式的圆眼睛。
多年后,白恩斯夫人(白恩斯后来因为造了那所公共艺术博物馆被封为爵士。这座博物院给了那些官吏很多饭碗,可是给那些劳动阶级很少的快乐,而这所博物院本来是为他们办的。)还时常想起这个女孩子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一时涨得飞红她一定是看出眼前的事情大有希望连笑的样子也忽然变得可爱了。
这种改变,就像一朵花突然开放,或者经过漫长的冬季第一次照出阳光似的,既生动而且动人。这幕情景,以及这下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时常在白恩斯夫人想着最要紧事情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而且不在时候上,闯进她的脑子里。
小佐里恩在植物园里撞见的那次幽会也就是在同一天下午。在同一天,老佐里恩上家禽街的福尔赛·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走了一趟。索密斯不在,上索莫塞特大楼去了。布斯达正关在那间旁人进不去的屋子里,埋头在许多文件中间,把他放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是一个很贤明的措施,这样他就可以指望他竭力多做些工作。可是詹姆士却坐在事务所的外间,一面啃指头,一面忧伤地翻阅着福尔赛控告波辛尼的申诉书。
这位头脑正常的律师对于这里的“微妙”论点仅仅感到一种额外的恐惧,觉得至多引起一些虚惊,使人看了好玩罢了。他的十足的实际头脑告诉自己,如果他本人是法官,他就不大会理会这一点。可是他却害怕这个波辛尼会宣告破产,那样的话,索密斯就仍旧得拿出钱来,另外还要付讼费。而在这种有形的恐惧后面,始终还存在着那种无形的烦恼,潜匿在那里,错综复杂,若隐若现,非常之丑,就像一个噩梦一样,而这件讼案只不过是这个噩梦的一个表面看得见的征象而已。
老佐里恩进来时,他抬起头,说:“好吗,佐里恩?好久不看见你了。他们告诉我,你上瑞士跑了一趟。这个小波辛尼,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把文件拿出来,惶惑而忧郁的样子望着自己的老哥。
老佐里恩不声不响看着文件,他看着时,詹姆士眼睛望着地板,一面啃着指头。
老佐里恩看到后把文件一掷,文件啪的一声落在一大堆“有关布恩空比,已故”的供状中间。这堆供状就是那件“弗里尔控诉福尔赛”讼案的许多附件之一,就像一株有出息的母树分出许多枝桠来一样。
“我不懂得索密斯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了几百镑钱闹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有产业的人呢。”
詹姆士长长的上嘴唇气得直抽,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地方受到人身攻击。
“并不是为的钱”他说,可是眼睛正和老哥的直率、尖锐而严正的眼光碰上,就不再开口了。
一阵子沉默。
后来还是老佐里恩开了口,一面捻着胡子,“我来拿我的遗嘱的。”
詹姆士的好奇心立刻引起来,在他的一生中,恐怕没有比一张遗嘱更使他兴奋的了。遗嘱是对于财产的最高处置,一个人手里有多少货色,这是最后的一张清单,他究竟值多少身价,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按一下电铃。
“把佐里恩先生的遗嘱拿来。”他向一个神情急切、深暗色头发的小职员说。
“你预备修改一下吗?”同时在他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哎,我有没有他一样多呢?”
老佐里恩把遗嘱放在贴胸口袋里,詹姆士懊丧地扭动着两只长腿。
“他们告诉我,你近来置了几处很好的产业呢,”他说。
“你这个消息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老佐里恩毫不客气地回答他。“这个案子几时开庭?下个月?我真弄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当然由你们去管;不过如果要我说一句话的话,还是在法庭外面了结的好。再见!”他冷冷地握一下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