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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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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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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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80字

这顿饭从头到尾他都竭力和客人周旋,一双大胆而倾慕的眼光老是盯在伊莲的脸上和身上望。他不得不向自己供认,他这样看她并没有使她感到有什么异样无论她的态度,或者她罩在乳黄色纱巾下面的双肩,看上去都没有一丝热意。他指望捉到她跟波辛尼玩什么小花样,可是一点儿没有捉到,她始终都是应付自如。至于那位建筑师老兄,简直像只大熊害头痛病那样沮丧威尼弗烈德连他的一句话都引不出来。他菜一点儿都不吃,可是酒倒的确肯喝,而且脸色变得愈来愈白,眼睛里的神情也变得愈来愈古怪了。


这一切都很有意思。


达耳提自己兴致非常之好,简直谈笑风生,话里面也含着刺,他本来不是傻子啊。他讲了两三个不大得体的故事,在他这是迁就客人,因为他平日讲的故事并不涉及到这方面。他举杯祝伊莲的健康,先来上一篇滑稽演说。没有人跟他干杯,威尼弗烈德说:“不要扮小丑,蒙地!”


她提议吃过晚饭上临河的公共走廊上去逛逛,大家就去了。


“我想看看那些普通人谈恋爱,”她说,“有趣得很!”


天热了下来,有不少的人都出来乘凉散步,空气里人声嘈杂,有的声音又高又粗,有的声音温柔得就像喁喁私语。


还是亏得威尼弗烈德有心眼儿她是这行人中惟一的一个福尔赛所以不久便被她抢到一条长凳。四个人坐成一排。一棵茂密的树在他们头上张开厚厚的伞盖,河上的暮霭逐渐暗了下来。


达耳提坐在凳子的一头,在他旁边是伊莲,再过去是波辛尼,再过去是威尼弗烈德。四个人硬挤在一起,所以这位名流能够感觉到伊莲的胳臂抵着自己的胳臂。他知道伊莲不好意思把胳臂抽开,这使他觉得很有趣。他不时想办法要来一个动作,跟伊莲挨得更紧一点儿。他心里想:“这位‘海盗’老兄一个人可霸占不了呢!挤得可真紧,的确!”


远远从下面黑暗的河上传来曼多林清脆的琴声,几个声音在唱着一支轮唱的老调子:


小小一条船,向着码头开,


我们过河去,寻乐开心怀,


饮酒与欢笑,一杯复一杯。


忽然月亮出来了,她平躺着身体从树后升起,又年轻又温柔,空气好像经她呼吸过,变得更加凉爽了,可是菩提花的温香仍旧不断从凉爽的空气中传来。


达耳提一面抽着雪茄,一面掉头窥看一下波辛尼。波辛尼叉着胳臂坐着,眼睛瞪得笔直,脸上神情就像一个男子内心在痛苦着。


达耳提又把坐在中间的那张脸迅速瞄上一眼,由于头上的影子很浓,那脸看上去就像是黑暗的更黑的一部分,做成形状,加上生命,温柔、神秘、逗人。


嘈杂的走廊上一下变得阗然,就好像所有散步的人都在想着什么极其珍贵的秘密,不肯轻易说出口似的。


于是达耳提心里想:“女人啊!”


河上的夕照消逝了,歌声也停止了,新月躲向一棵树的后面去,眼前变成一片黑暗。达耳提把身体更向伊莲挨紧些。


他觉得一阵颤栗通过了他接触到的肢体,同时那双眼睛里也显出一种厌烦而鄙夷的神情,可是他并不着急。他觉得她企图把身体挪开,自己笑了。


这里得交代一下,这位见多识广的人酒已经喝得足够又足够了。


在他捻得很好的上须下面,两片厚嘴唇张开,一双色眼斜乜着她,脸上那种怀着恶意的神情就像个希腊神话的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


沿着两排树篱的顶上一条狭长的天空里,星儿涌现出来,这些星儿就像下方的人群一样,好像在移动、攒聚、私语。接着走廊上的人声重又升起来,达耳提心里想:“啊!这个波辛尼是个无用的急色鬼呢!”于是他又跟伊莲挨紧点。


这一动作没有达到它应有的结果,她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


这时这位名流更加下决心,要看看伊莲是怎样一个人。沿着走廊走来,他一直紧紧挨在她身边。他肚子里已经装满不少好酒。坐马车回去有很长的一段路,很长的一段路,加上马车里温暖的黑暗和愉快的亲近同时和世界隔绝起来是一个伟大而善良的人所设计的世界啊。这个建筑师家伙跟自己的妻子同坐一部车子但愿他跟她也乐一下。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大听使唤,所以小心着不开口说话,可是厚嘴角却一直浮着微笑。


四个人漫步向走廊尽头伺候着的马车走去。他的计划跟一切伟大的计划一样,简单得几乎近于粗暴他只要紧紧跟在她身边,一等她上了马车,自己就赶快跟了进去。


可是等到伊莲走到马车跟前时,她并没有上车,反而一溜烟到了马头那儿。当时达耳提的两条腿并不怎样听他做主,所以没有赶上去。她站在那里拍拍马鼻子,可气的是,波辛尼已经抢前到了她身边。她转身很快跟波辛尼讲了几句话,声音很低,达耳提只听到“那个人”几个字。他顽强地站在马车踏板旁边,等她回来。这叫做以逸待劳!


在这儿灯光下面,他身上(他不过是中等身材)穿着晚上穿的白背心,显得很结实,一件夹大衣搭在手臂上,钮扣孔里插一朵粉红花,黝黑的脸上带着怡然自得的傲慢,这样子真神气极了一个十足的名流。


威尼弗烈德已经上了马车。达耳提心里正在想,波辛尼要是不赶紧一点儿,在车子里面的罪可不好受呢!突然间他被人猛的一推,几乎把他摔在路上。波辛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轻轻地说:“我送伊莲回去,你明白吗?”他看见波辛尼一张脸气得苍白,目光炯炯望着他,就像只野猫。


“呃?”他嗫嚅地说,“什么?不行!你跟我妻子坐!”


“滚开!”波辛尼低声说“不然的话,我就把你扔在路上!”


达耳提身子一缩,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家伙说得到做得到。在他让出的空档里,伊莲溜了过去,衣服还擦了一下他的腿。波辛尼也接着上了马车。


“走!”他听见“海盗”叫。车夫把马打上一鞭。马向前冲去。


达耳提有这么一会儿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随即向自己妻子坐的那部车子赶去,爬进车子。


“赶上去!”他向车夫喊,“不让前面那个家伙溜掉!”


他坐在自己妻子身旁,破口大骂起来。后来好容易总算使自己平静下来,又接着说:“是你做的好事,让‘海盗’跟她同坐一部马车回去。为什么你不能把‘海盗’抓着呢?他爱得都要发疯了,哪个傻瓜都看得出来!”


威尼弗烈德才一回答,他又重新呼天抢地起来,把她的声音完全盖过,一路上他把威尼弗烈德、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伊莲、波辛尼、福尔赛的一家,他自己的儿女,全都骂了过来,并且诅咒那一天他怎么会结婚的。一直到车子驶达巴恩斯镇时,他的一段伤心史才告一段落。


威尼弗烈德本来是个性格坚强的女子,所以由他说去,最后他总算不响了,在那儿生闷气。一双怒目永远盯着那部马车的后影,这车子就像失去良机一样,一直在他前面那片黑暗里闹鬼。


所幸的是,他并没有能听见波辛尼热情的央求经这位名流一闹,波辛尼的热情就像洪水似的冲了出来;他没有能看见伊莲起一阵震栗,就好像衣服被人撕开似的;也没有能看见她凄迷悲痛的眼睛,就跟被人打过的小孩子的眼睛一样;他没有能听见波辛尼再三央求,一直都央求着;没有能听见伊莲忽然轻轻抽泣起来;也没有能看见那个狼狈的情急的坏蛋又是怕又是抖,战战兢兢地碰一下她的手。


到了孟特贝里尔广场时,那个车夫严格遵照他的指示,忠实地跟着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达耳提夫妇先看见波辛尼跳下车子,伊莲跟着出来,垂着头三脚两步走上石阶。她显然手里持有钥匙,所以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有没有转身跟波辛尼讲话,也没法说。


波辛尼走过他们的车子,这夫妇俩借着街上的灯光把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神情极其激动。


“再见,波辛尼先生!”威尼弗烈德说。


波辛尼一惊,一把抓下帽子,就匆匆走了。明摆着他已经忘记有他们在场了。


“呶!”达耳提说,“你看见那个畜生的脸色吗?我怎么说的?做的好事!”他又找到机会大放厥词了。


分明是马车里面出了事情,连威尼弗烈德也没法自圆其说了。


她说:“这事还是一点儿不要提起罢。我看闹出去没有好处!”


达耳提立刻表示同意。他把詹姆士认作他私人保管的,除掉他自己的事情,拿别人的事情去麻烦他,他都是不赞成的。


“很对,”他说,“让索密斯自己照应自己去。他在这上面很行呢!”


说了这话,夫妇俩就同到他们在格林街的寓所(寓所的房租是詹姆士付的),享受他们辛苦挣得来的安息。时间已是夜半,所以已经没有福尔赛家人留在外面窥察波辛尼在街上徘徊,看不见他回来,靠着广场小花园的栏杆,身子隐在街灯照不到的暗处;也看不见他站在树影里,望着那所房子以及在这房子里的黑暗中藏着一个女子,他不惜一切想能和她见上一面对于他,这个女子就是菩提花的香气,就是光明和黑暗的真谛,就是他自己心儿的跳动。


福尔赛家的诊断。


一个福尔赛家人天生就不感觉到自己是个福尔赛,可是小佐里恩却有自知之明。他以前也不知道,但是自从采取那次坚决行动,使他成为众所唾弃的人之后,他知道了。从那次以后,他一直都有这种感觉。由于他的第二个妻子肯定不是个福尔赛,所以在和她的结合中,以及和她打的一切交道中,从头到尾他都感到自己是个福尔赛。


他知道,如果不是由于自己具有高度的福尔赛性格,清楚看到自己要的什么,而且有一股死劲抓住不放;如果不是自己具有那种财产的意识,认识到自己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得来的东西再拿来糟蹋掉,乃是愚蠢的行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就绝对不会跟她过上十五年之久(恐怕就不会想到要留她),捱过这十五年的一切经济困难、耻笑和误解;绝对不会在他前妻去世之后要求跟她结婚;绝对不会把这些折磨全熬了过来,而且熬了过来之后,虽然人好像瘦了,但仍旧笑嘻嘻的。


有一种中国小偶像,盘膝坐在用自己的心做的龛里,总是带着一副怀疑的笑容在暗笑自己,小佐里恩也就是这样一种人。不过这种微笑,虽然这样亲切,这样始终如一,却并不干涉到他的行动,因为他的行动与他的下巴和脾气一样,是一种特殊的、温柔与决心的合制品。


在作品上,他也意识到自己是个福尔赛。他在水彩画上虽然花了那么多的精力,却一直着眼在自己身上,好像对这样不切实际的嗜好总不能过于认真,同时也一直对自己不能在上面多赚点儿钱感到某种莫名的不安。


正由于他能意识到一个福尔赛家人是什么样子,所以当他接到下面老佐里恩的来信时,一方面抱有同感,一方面又厌恶:


西尔德莱克旅馆,


布洛得司帖耳,


7月1日。


亲爱的小佐:


(老父的笔迹在这三十多年来跟他记得的简直没有什么改变。)


我们来此已有两星期,整个说来天气都很好。空气很使人精神振作,可是我的肝脏却不好,巴不得能够回城里来。珍我真是说不上来,她的健康和心情都没有什么改变,以后怎么样很难说。她一句话不说,可是看得出她念念不忘这件婚事,又像是订婚,又不像是订婚真是没办法说。按照目前的情形,究竟应当不应当放她回伦敦来,我真决定不了,可是她就是那样任性,可能随时心血来潮就跑了回来。说实在话,是应当有个人找波辛尼谈谈,弄清楚他是什么意思。这事我恐怕做不来,要我来做,那一定会打断他的狗腿,可是我觉得你既然在俱乐部里和他相识,不妨用一两句话试探一下,看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意图。当然,千万不能提到珍,不论打听到一点儿虚实与否,希望在几天之内得到你的回信。这情形很使我为难,晚上都烦得睡不着。


你的爱父,


佐里恩·福尔赛。


小佐里恩拿着这封信沉吟上大半天,态度很是严肃,连他的妻子都看出他有心事,就问他是什么缘故。他回答:“没有什么。”


他在妻子面前绝对不提起珍的事情,一贯都是如此。他妻子可能会慌张起来,私底下就说不出产生怎样的怪想法,因此,他赶快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在这上面他跟他父亲做起来差不多一样不成功,他遗传了老佐里恩的坦率,在家庭之间耍点小手腕总是被家人看穿。因此小佐里恩太太一面忙着家里的杂事,嘟着嘴走动着,一面带着茫然的神情不时偷眼看他。


下午他把信揣在口袋里,就动身上俱乐部去,可是自己并没有拿定主意。


刺探一个人的“意图何在”在他做来特别感觉不快,虽然自己的地位和一般福尔赛家人有所不同,这种不快也并不因此而减少。像这样在一个人的身上硬性施用所谓自己的权利,要把他摆布得合乎自己的意旨,真像他这一家人,以及所有他们认识的和交往的人做的事:这完全就是他们的作风,把做生意的那一套也用到亲戚关系上来!


就拿信上那句“当然,千万不能提到珍”的话来说,整个的事情还不难明白吗?


然而那封信上表现的私怨、对珍的关切,以及“打断他狗腿”一类的话,这些也完全是人之常情。无怪他父亲要知道波辛尼是什么意思,也无怪他要生气。


这件事很难推托掉!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事交给他去做呢?肯定的这种做法很失身份。可是一个福尔赛家人只要能达到自己的愿望,采用什么手段倒无所谓,只要面子顾到就行了。


他该怎样着手呢,或者该怎样推托呢?两者好像都没有可能。小佐里恩为人就是这样啊!


他3点钟到了俱乐部,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波辛尼本人,坐在屋角落里,瞠眼望着窗外。


小佐里恩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心慌意乱地重又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来。他悄悄望见波辛尼坐那里一点儿不觉得。他跟他并不熟悉,这样有心打量他恐怕还是第一次:他样子很是特别,无论在衣服上,在相貌上,在态度上,和俱乐部别的会员都不像;小佐里恩自己,虽然心情和气质已经改变了许多,表面上总还一直保持着福尔赛家人的那种沉默寡言的派头。在福尔赛家人中他是惟一不知道波辛尼那个绰号的人。他觉得这个人很特别,并不是古怪,而是特别。而且他样子很憔悴,很瘦,宽阔的高颧骨下面两颊深陷,可是看上去丝毫不是身体不好,他长得很结实,从他卷曲的头发也可以看出他的身体是强健的,而且生命力十分充沛。


他的脸色和神情有一种地方使小佐里恩看了很同情。他深知痛苦的滋味,而这个人望上去就像在痛苦着。


他站起来碰一下波辛尼的胳臂。


波辛尼吃了惊,可是看见是哪一个时,并不显出任何窘态。


小佐里恩坐下来。


“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他说,“我老弟的那所房子进行得怎么样了?”


“再有一个星期就完工了。”


“恭喜你!”


“谢谢我觉得这种事情谈不上恭喜。”


“谈不上吗?”小佐里恩问,“我总以为这件事情缠在你手上好久,巴不得一旦能够脱手呢。不过我想像你的心情大概跟我让掉一张图时的心情差不多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是吗?”


他温和地望着波辛尼。


“对了,”波辛尼更加和蔼地说,“它脱离你,从此完结。我还不知道你作画呢。”


“只画些水彩画,还讲不到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


“没有信心?那么你怎么能够画呢?你一定要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否则的话,你画的就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