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7304字
夜里我仍旧睡不着。一点钟,手机居然响了。电话号码显示是刘炜。也只有他会这么晚打电话。“请问,是夏冲先生吗?”他相当客气地问,旋即转为亲热的口吻,“哎,哥,我还怕打错了呢!我跟苏妍在火车上呢,明天早上六点半到北京,你家在哪儿啊?我到了北京怎么找你?”
我告诉他,我会去火车站接他们。挂了电话,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白葡萄酒,想喝两杯,想了想,还是把酒瓶放回去。从西川西部回来之后,我再没喝过酒。我该尽量睡几个小时。在意识模糊之前,我想着那几个死于心脏病手术的人的文件资料。老式故事,新血。刺喉的味道。
五点半,我走出家门。天色已经亮起来,空气很凉,周遭都是牛奶般的雾气,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跑去参加夏璐的葬礼的那天早上,那天也有雾,只不过那是秋天。我穿过浓雾去赶第一班地铁。
刘炜就是乔芳小姨的那个孩子,如今二十一岁了。这孩子的命不好。这大概是最准确的说法了。乔芳很情绪化,他小时候,她常常像疯子似的打他,又尖叫:“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今天我把你打死了,明天我给你偿命!”刘炜不过五六岁,以为她真的要打死他,吓得魂不附体,有两次裤子都尿了。在他十三岁那一年,乔芳终于与丈夫离了婚。两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家产可分。那是千禧年夏天的事。一天深夜,刘炜突然跑到我家来,对我说:“哥,我爸妈要离婚了!”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你怎么想?“能不能劝他们别离?”他说。这孩子紧张得发抖。我告诉他,爸爸妈妈有自己的选择,既然要离婚,就一定有他们的理由,我们谁都无法干涉,另外即使他们离了婚,仍旧是他的爸爸妈妈,仍然会像以前一样爱他。“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如我们的意,可是我们要接受。”我说。我给他倒了一杯热牛奶,催他喝下去,跟他谈了一个小时。当他想抽烟的时候也给了他一支。看上去,跟人谈谈,让刘炜变得轻松了一些。
父母离婚之后,他跟母亲一起住。他的青春期到来了,变得尖锐、暴躁、易怒,对一切都充满怨恨。他的学习成绩极为差劲。当乔芳像过去那样凶恶地对他时,他爆发出来,不仅顶撞她,还对她骂出他能想到的所有污言秽语。母子间的强弱关系陡然逆转。乔芳变得极为软弱,对儿子曲意逢迎,可是刘炜继续对她怒吼。家族里的大人都认为这孩子不孝顺,不能体谅妈妈的难处。过年的时候,乔年指责他,他愤怒地顶撞舅舅,扬长而去。他和每个长辈都相处不来。
“只有姥姥对我好。”他说。可是他每次去看望姥姥,同样不欢而散。
到了十七岁上下,他又试图融入家族。有时他会说:“我妈一个离婚的女人,多不容易啊,下岗了,做小生意,起早贪黑的,还不是为了我吗?
这几天我也反思了,过去我确实对我妈不好,太不懂事了,以后我要好好对我妈。关键是自己要有志气,长本事,将来赚了钱报答她。这社会,我算看清楚了,全是势利眼。舅舅为啥总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还不是因为咱家没钱瞧不起我?”
大人就说,你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要好好对你妈,对,说舅舅瞧不起你,不对—都是为你好。
十八岁这一年,他辍学待在家里。有一天,乔芳去了市场,他把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带到家里,同时到家里的还有他的一个什么朋友。这个朋友在客厅里打游戏,刘炜在卧室里与那个女孩***。***结束之后,刘炜笑嘻嘻地走到客厅,那个朋友问他,我进去行不行?刘炜没说什么,这人就走进卧室,可那个女孩不愿意与他***,争吵中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人则打了她两个耳光,离开了。那个女孩对此非常怨恨,向刘炜索要一笔精神损失费,刘炜不给她,她就穿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让刘炜下楼去帮她买可口可乐。刘炜回来时她已经走了。
两天后,乔芳发现自己放在茶几上的一条金项链不见了。刘炜说,妈的,一定是那个女的偷的!乔芳问明原委,对儿子的浪荡行为也无办法,只让他再把那个女孩约到家里来,想办法要回项链。
这女孩真来了。她承认自己拿了项链,又说那是刘炜该付的代价,因为他没有阻止他的朋友欺负她。乔芳嫉恨这女孩,“那事后她对乔雅描述说:红嘴唇抹的,那眼影描的,一看都不是好东西!”因此当那个女孩在乔芳威胁报警之后仍旧拒绝归还项链的时候,乔芳做了一件蠢事,真的报了警。
两个孩子都被抓了进去。刘炜的朋友听到风声,跑掉了。乔芳大惊失色,跑到姐姐家里去商议对策。乔雅愤怒地说:“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你一条破金项链值多少钱?把人家女孩判个几年,人生都毁了!再说你儿子这下子怎么办?人家说你儿子合谋强奸怎么办?你报什么案?把刀把子递到人家手里去?你赚钱赚多了是吧?”乔芳手足无措地说:“我也不知道这结果啊。”
那个女孩家里非常穷。她的母亲与乔芳见了面,木然地说,我们家没钱,该判多少年就多少年吧。乔芳小姨只好拿出钱来,四处活动,终于让两个孩子成功脱险。为此她花光了可怜的积蓄。
不久之后,刘炜出现了精神病征兆,幻听、幻视、无端恐惧,等等。乔芳小姨猜测他是受了惊吓,带他在各个小医院里查来查去,开了各种药物—大医院的医疗费用她担心自己负担不起。这样耽搁了一年之后,病情不见好转,他们终于还是到了一家大型医院,核磁共振一查,结果清清楚楚,是脑瘤。医生说,做开颅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也许还有三五年生命。
乔芳背着儿子嚎啕大哭,又说:“我毒死他吧,我给他偿命!”因为病情发作时刘炜太痛苦了。另外一些时候,他状况良好,乔芳又会说:“现代科技这么发达,还治不好?我儿子过几年就能好!”
她认识了几个同样年龄的癫痫病人的母亲。她说她的儿子也是癫痫患者,她们就劝他给儿子娶个媳妇。这并不奇怪,几乎每个癫痫病人的母亲都想给儿子娶个媳妇,以便那个年轻女人在她死后替代她。奇怪的是,乔芳真的开始打起这个主意来,而且真的做到了。刘炜与苏妍结婚了。
苏妍是附近一个县的农村女孩,比刘炜大一岁,用“朴实天真”尚不足以形容,应该说她对外界的一切完全懵懂无知。她甚至不会上网。她的父母除了一栋低矮的农舍之外一无所有。乔芳隐瞒了刘炜的病情,安排他在状况良好的时候跟苏妍见了面,立刻提亲。刘炜平时的表现与常人无异,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而且是个城市青年,苏妍的父母没有理由拒绝这份婚约。
乔雅指责乔芳自私,会害了人家女孩一生。乔芳非常激动,她说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管。
婚后,小两口与乔芳小姨一起住。刘炜第一次病情发作的时候,乔芳小姨对苏妍说,这是没睡好。几次之后,再也瞒不住了。乔芳对着苏妍哭了,说,妈妈对不起你,刘炜有病妈妈没跟你说,现在妈妈就求你一件事,别离开刘炜。这段时间妈妈对你好不好?我对你像亲女儿一样。妈妈保证,以后对你更好,家务事都不需要你做,洗碗、擦地,都妈妈做,你陪刘炜看电视就行。你也不用出去上班,妈妈赚钱养你就行了。这个家,这房子,以后都是你的。
又说了一番现代科技发达,刘炜的病总会治愈之类的话。乔芳从此白天赚钱,晚上做家务,成了老妈子。
“唉,你说说,她有什么家业?就骗人家苏妍啊。”在电话里,妈妈谈到这些事,跟我感叹。
六点三刻,我在北京站接到了他们。我们坐出租车回家。“累了吧?”我尽量轻松地说,“你们俩睡会儿,一会儿就到家了。”我希望刘炜少说话,以免不明就里的出租车司机说出什么刺激他的话来,可是他们望着车窗外的陌生街景甚是兴奋,说个不停。幸好,刘炜并无异状。
到了我家楼下,我们去吃早点。这时我才问刘炜:“你们怎么到北京来了?”刘炜说:“哎呀,别提了,我跟你说,哥,传销可真是骗人的啊!”原来,他们被刘炜的什么朋友骗去了太原,加入传销团伙,与别人的遭遇不同的是,他们是被撵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被撵出来,猜也能猜得到。
“你妈允许你们去太原?”我难以置信地问。
“她刚开始不知道,我们俩偷着跑出来的,现在她知道了。”苏妍说,“我们跟她说到北京玩玩。”
我们坐在路边,点了豆浆、油条之类的早点。刘炜只喝豆浆,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你怎么不吃啊?”我问他。这时,他附在我耳边说:“哥,你跟我来。”他拉着我足足走了五十多米,拐过街角,躲开了苏妍的视线。我说:“你干嘛鬼鬼祟祟的,多让苏妍起疑心啊。”他说:“哥,你看看我这嘴里头。”说着,尽量把嘴巴张大。我一看,吓了一跳,他嘴巴里全是红色的伤口。“怎么回事?”我问。他说:“你还问我怎么不吃东西,我疼啊。”我问:“这怎么回事?”他说:“我在太原犯病了,自己咬的。”说着,神色紧张起来。我搂住他的肩膀,说:“你放轻松,等会儿我们去医院看看。我们现在回去吃早饭,不能把苏妍扔在那儿,她该不高兴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又问:“医院开的药,不会有人下毒吧?”我笑笑说:“不会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