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9930字
接下来的一个小故事是小白讲给乔芳,乔芳又讲给乔雅的。有一天傍晚,马老爷子溜达到了图们江街,问小白:“小伙子,你说,什么叫开放?”小白说:“开放就是开放呗!”马老爷子说:“什么意思呢?”小白说:“这老头子!我给你找找。”他逮住过路的一个小孩,不顾小孩哭闹反抗,把他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拣出一本字典,在手指上喷了唾沫,翻了半天,查到了“开放”的词条:
1动词,(花)展开。百花
2动词,解除封锁、禁令、限制等。公园每天~机场关闭了三天,至今日才
3形容词,性格开朗:性格
“你问的那个开放,我估计,就是这里头的第二个意思。”小白说。
“狗屁不通!”马老爷子早已准备好了回答,“我告诉你,开放就是搞资本主义市场,卖国求荣!”
小白完全没想到这一出。“你这个老逼养的!”他犯起浑来,“自己知道还问我?”他骂骂咧咧,要揍马伯雄,若非有人拦着,恐怕真要像声称的那样把老爷子的“卵子儿”给“挤出来”了。
“小伙子,我是怕你不知道啊!”马伯雄说,跑了。
时代威风凛凛,老爷子不得不暂时雌伏。几个月之后,他忽然精神抖擞,拿回一份本市的日报,上面的社论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是党的长期工作。他把社论指给儿子看,马远哲摇了摇头,说父亲理解得不对,当父亲逼问他哪里不对时,他语焉不详。这一次,老爷子占了上风。他警觉到,一个实利主义新时代正在危险地逼近。他的淳朴、忠诚、顽固的鼻子嗅到了这一点。
在饮食方面,这只鼻子就麻木多了。马远哲常在工厂食堂吃晚饭,马老爷子就自己做饭吃,常在楼道里的煤气罐上孤独地蒸馒头,手艺不精,碱大了,馒头上全是黄斑,他不在乎,熬一锅气味可怕的胖头鱼白菜就着吃。他用筷子把自制卤虾酱抹在馒头上,咬着吃,就像在面包上抹果酱。卤虾酱的臭味熏得别人头疼。邻居们不得不皱着眉头,跟他打招呼:“马大爷,又吃鱼?”他回答:“鱼。”邻居又问:“不换换样儿?”这就是敦促他别弄那些讨厌的饭菜的意思。
“换换样儿?有口热乎的吃,就不错了。”每当这时,在街头发表政见时的生命怒火就在马伯雄身上消失无踪了,他弓腰驼背,看上去瞬间苍老了十岁,以被遗弃的老人的凄凉无助的口吻说:“没人管我,我一个人吃啊!我可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其实,谁都知道他才六十一岁。
骑着自行车,马老爷子又出动了。这一次他的活动范围超出了思齐路,找到了本市的日报社。“现在你们是什么舆论导向,嗯?怎么能倡导高消费,不倡导勤俭节约呢?”他径直找到报社的领导,“我写了篇文章,讲抗美援朝的,希望你们这礼拜安排发表。我们应该教育人民啊!”
报社拒绝了他的要求,因为一问便知,这位错别字连篇的作者根本就没有参加过“抗美援朝”。马老爷子回到思齐路,被秋天的烈日晒得头晕,精疲力竭,心情沮丧,恰好逮住隔壁的钱大妈端着一碗来路可疑的黏玉米面大饺子,碗上印着字,“硅酸盐一食”—不是偷了食堂的饺子,就是顺了这只碗!他冲她发了一通脾气,没吃饭就早早躺下了。这个社会怎么了,他不理解。为什么他斗争了一辈子,却处处碰壁?像夏冲一样,他走投无路了。这天夜里,乔雅是厂医院的内科值班医生,接到马远哲的电话,说他父亲病了。乔雅赶到他家,只见老爷子躺在一张单人床上,闭着眼睛,好像在怄气。
她给他量了体温、脉搏、血压,听了心音肺音,看了舌头和扁桃体,悄声对马远哲说:“老爷子没病,许是累了。”马远哲把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上:“爸,还发烧?”老爷子“嗯”了两声,不说发烧,也不说没发烧。马远
哲又给他倒了杯热牛奶,他也没喝。马远哲再问什么,老头儿闷声不理,好似昏过去了。马远哲对乔雅苦笑:“心病难治啊。”这时,乔雅看到马伯雄的眼睛陡然迸开一条缝隙,射出两道仇恨的灰光。
想不到,仅仅几个月之后,夏明远就要面临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苦斗,对手正是这位马远哲。
小刘总是一副羞怯和局促的样子,两年前开始在总厂财务部工作。春节前的一天,她找到了夏明远,带来了三本账目。小刘被要求做假账已经有九个月。谁要求的?她说:”“他有什么权力让你做?”
“郭彦明。夏明远说:小刘紧张地瞪着夏明远,半晌才说:“他有马书记的批条。”郭彦明,办公室主任,正是马远哲的心腹。夏明远花了两天时间查看账目,发现漏洞之大足以开进一辆火车。接下来他又花了两个月时间举棋不定。他只是一个小分厂的厂长,管理七十多人而已,总厂共有一万多人,在行政级别上他与总厂党委隔着千山万水。这就像一个小官吏窥见了紫禁城的机密。两个月后,他终于向市重工局党委举报了此事,于是调查组进驻厂区。
夏家的两个孩子对这件事带来的压力一无所知。夏冲自我囚禁着,夏冰则刚刚去了芭蕾舞学校。
一个星期二的晚上,马远哲竟然登门拜访了夏家。夏冲给客人倒了茶,回了自己的屋子。马远哲寒暄几句,切入正题,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小时。夏冲听见,他在解释一切都是误会,挪用的款项还是用于正途,等等。最后,马远哲问:“明远,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夏明远说:“马书记,我的意思
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看调查组的。”马远哲说:“还是看你的。”夏明远愣了:“怎么呢?”马远哲说:“调查组你不要顾虑,我跟你交个底,只要你理解我,到此为止,我们的工作就都能走上正轨。”夏明远沉默半晌,说:“明白了。”马远哲问:“怎么样?明远,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夏明远摇摇头,马远哲追问为什么摇头,夏明远只是说:“我劝过你。”正在这时,夏冲走过客厅去上厕所,马远哲笑着对夏冲说:“你看你爸爸!”又对夏明远说:“明远,原则是原则,改革是改革,不敢闯怎么行?”夏明远说:“挪用公款怎么是改革?”马远哲又对乔雅说:“乔雅,事到如今,明远还这么糊涂,你劝劝他。”乔雅说:“我劝过他,他不听我的。我是个女人,做不了他的主。”马远哲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是商量好了。”夏明远不作声,乔雅也不反驳。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压抑,马远哲渐露焦躁之色。陡然间,夏明远问乔雅:“几点了?”马远哲识趣地站起身来,又说:“就非赶尽杀绝不可?”夏明远看着别处。乔雅拿起水壶浇花。马远哲苦笑,自言自语:
“非赶尽杀绝不可,我有我的办法。”夏明远送马远哲到门口,说:“你没有办法了,这回你得听国法的。”马远哲笑一笑,什么都没说,走了。然而国法没有来到硅酸盐厂。调查组迟迟没有声息,夏明远渐感不妙。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局势如何?他只知道对他越来越不利了。三月里唯一的消息就是刘媛被调去了后勤被服部。一天早上,乔雅推开房门,一只玻璃瓶子从门楣上摔下来,在地面
上炸开一片嘶嘶叫的液体。她惊叫着,摔倒在门里。顶多差二十厘米,这瓶硫酸就泼在她的头上了。夏明远穿着秋裤跑出来,扶起了妻子。乔雅由惊恐而愤怒,说,肯定是马远哲挂的!夏明远想了想,说,这种事,还需要他亲自来做?夫妻俩回到客厅里,惊魂未定,坐在折叠餐桌边。夏冲把卧室的门推开一条缝隙,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夏明远沉默半晌,说,儿子,恐怕这回我要连累你和你妈了。
雪水在街角汩汩流过,油污随之四处流淌。调查结束了,市重工业局的调查组在离开前宣布了两件事:一、硅酸盐厂财务部的账目稍欠规范;二、该厂的工作总体上是好的,领导班子是胜任的。得知消息时,夏明远并不觉得意外。他也明白了两件事:一、政治永远是政治;二、自己要被踢出来了。头一次,他连续三天旷了工。三天后,他在人事部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
那些晚上,夏冲要么去姥姥家,要么去打台球,要么随处游荡,回家时多是深夜了,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以免父母盘问。父亲工作上的变故他知道,并非漠不关心,只是不懂得如何逾越心中的冰河开口说点儿什么,因而做出漠然的样子。他不知道,父母常常在他不在家的时候一连几个小时地讨论将来作何打算,直到疲惫不堪。自然,他们也谈到了夏冲的冷漠,为此颇感寒心。夏冲逃过了一场又一场令人不快的谈话,却泯灭了父母对他怀有的希望。这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拉开灯绳,吓了一跳。在刺眼的灯光下,夏明远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甚至没有转头看他一眼,用“困兽犹斗”四字形容这个样子再恰当不过。夏冲觉得该说点儿什么,最终迸出的一句话却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爸,我饿了。”夏明远如梦方醒,跳起来说:“饿了?饿了吃饭,爸爸给你下宽面条。”他钻进厨房忙起来。夏冲兀立在门口,一时不知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夏明远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出来,说:“吃吧,快吃。”他讨好地看着夏冲,为自己终于能为儿子做了点儿什么而满心欣慰。夏冲俯在面条上,被热气熏出了泪水。夏明远问:“辣了?”夏冲说:“嗯。”夏明远说:“兑点儿醋。”他从厨房拿来一瓶醋精,小心翼翼地给夏冲倒了一个合适的分量。
夏明远成为了失败者。从这时起,他与其说奋斗,毋宁说挣扎了十一年,才最终接受了命运。
天光一亮,宽面条之夜短暂迸发出的父子温情便倏忽消散了。夏冲与父母的关系很快重回冷战轨道。他们是否把生活的挫败感转嫁到了他的身上?夏冲觉得是,因此对他们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抵触。在分到文科班后的第一次摸底测验中,他的成绩排在了全班倒数十名之内,终于让父母下定决心重新安排他的人生。乔雅问他,你还有没有信心提高成绩?他生硬地回答说,没有。小心翼翼地,乔雅建议,要不然你转学吧,也好有个新的开始。这是旧事重提了。果然,夏明远又开始说,他在酒泉时的一个同事如今在d县颇有势力,可以帮助夏冲转学到那里的高中,虽是县城里的学校,升学率却颇为可观。夏冲拒绝了。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到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县城去。乔雅微笑着,劝说他,既隐藏着又展现着对待不可理喻之人的非凡耐心,结果适得其反。夏冲恨她的忍耐了太多的样子。
这造成了一次空前激烈的争吵。“我知道我是多余的,你们看见我就烦!别着急,总有一天我会走的,到时候你们就清净了!到我该走的时候,我一分钟也不会多呆!”夏冲喊叫着。他撞开门,又一次跑掉了,跑到姥姥家的小床上昏睡了一天。
第二天,他又是深夜才回家,刚一进门,就听见父母正在厨房里谈论着自己,出于厌烦,他摔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他猜想也许他们会对他发火,但是他们没有。他睡了一觉,醒来时是凌晨两点多,迷迷糊糊地去撒尿,路过厨房门口,惊讶地听到里面还有人在说话。恍如几个小时不曾流逝一般,父母仍旧站在原地,仍旧谈论着他。他听见父亲说,不能听任他这么下去,他必须去那个县城里的学校。夏冲怒气冲冲,摆出一副无理的样子冲了进去,同时听见乔雅说:
“孙老师已经放弃了,说管不了他,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孩子闯入的声音惊动了父母,他们扭过头来,同他面面相觑。灯光下,乔雅脸上的条条泪痕闪亮,而夏明远站在角落里,带着眼白的闪光从高处俯视着他这个废品。他们长久地、冷淡地对峙着,似乎这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对方,也是第一次发现了对方是谁。
“总谈我干什么?我怎么了?”夏冲沉着地、挑衅地问。
夏明远长久地盯着儿子,寻找着能证明他一无是处的证据:他的迅速下滑的成绩、他的逃课、他的晚归、他的懒惰、他的只敢跟比他差的孩子来往、他的一个坏朋友被关进了少管所而一个新朋友是个奇怪的结巴的小伙子、他的顶撞母亲、他的杂乱无章的磁带、他的阴郁、他的不合群、他的偷偷溜出去打台球、他的藏在抽屉深处的祛痘霜、他的可笑的撩动过长的头发以吸引女孩的做法、他莫名其妙地坐在楼上天台上、他的在深夜里偷偷地洗衣服熨衣服的怪习惯、他的对父母的不知体恤,等等。在普遍联系中发现本质,表象背后必定包含着一个共同的核心。夏明远不断逼近这个黑暗的核心,找到了它,并以同儿子完全一致的沉着回答了出来。
“你没志气。”他说。这个回答出乎男孩的意料,他怔住了。朦胧春夜中,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在巍峨而价值不菲的日本产电冰箱的衬托下,变成了一个残酷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