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春雪,尼采,槐花(3)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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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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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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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82字

当老师的多有好为人师的职业癖好,孙大炮尤其如此。无论是在单独指点之际,还是上课之时,他的消瘦的脸颊都陡然焕发神采,目光炯炯,如燃烧一般。在课堂上,他笔直地挺立着,后背仿佛一把利刃,用手指关节在讲桌上一下一下敲打着,迂阔、郑重、清高地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啊。”夏冲对此既有好感,又感到可笑。一个中学语文教师还说什么文章千古事?


这种人在一九八八年的中学里得不到什么好处,只不过是个表面受人尊重其实受人排挤的家伙罢了。


这班的班长叫朴成灿,朝鲜族,是个样样出色的人物,唯独汉语说得不好,别人说“这逼”如何如何,指第三人称单数,他不明白是粗口,只当是个时髦说法。教导主任带人到教室里检查卫生,提出若干意见,朴成灿严厉地对值日生说:“听见没有?按这逼的意见马上办!”结果就是写检查。朴成灿消息灵通,有一次问夏冲,姚菡这逼,跟人有不正当关系,你知道是跟谁不?姚菡是班里的一个女生。“不正当关系”这种话,由朴成灿嘴里说出来是什么意思,委实难以捉摸。夏冲反问,谁?朴成灿说,我不知道啊,所以问你这逼。夏冲便嗤之以鼻。也是朴成灿,对夏冲说,孙大炮这逼打老婆。这话简单,不会有歧义,夏冲就不得不信了。


瘦小的孙大炮居然殴打高大的“你师母”?夏冲主观臆断,这都是孙大炮的怀才不遇所致。


有一天,夏冲提前到了学校,早自习还有十分钟才开始,便在楼下


颠球,远远看见孙大炮和校长并肩走进了校门,想躲开,已经晚了。正是从这个早上起,夏冲对孙大炮暗暗鄙薄起来。


在身躯伟岸的武校长衬托之下,孙大炮显得尤其瘦小,无足轻重。武校长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两颊和脖子上各有一嘟噜威严的肥肉,高视阔步。孙大炮陪在一侧,上身殷勤地倾着,头却微微后仰,似乎要挣脱而去。这个别扭的姿势让夏冲有个印象:孙大炮的头和腰,就像马季的相声里说的似的,意见不合。他的腰不由自主地要折下去,头却要勉为其难地维持清高。胁肩谄笑,他做不来,不卑不亢,他也不行。夏冲远远看见孙大炮嘴巴开合,罗里罗嗦,却一句没听见,武校长缓缓地点头回应:“行,你办吧。”声若洪钟。鼻孔里喷出两团磅礴的白汽,状似烈马。对比之下,孙大炮的嗫嚅甚是明显。这时,孙大炮发现夏冲在违法踢球,愣了一下,停了停才说:


“什么时间,踢球?”愤怒的声音中竟夹杂着惶恐,微微颤抖。夏冲一时无语,抱起球,走回教室,回头一瞥,在武校长的脸上,认出了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那正是陈雷在街上看到被他的狗吓住了的行人的表情。


孙大炮与夏冲的师生之谊渐渐地荡然无存。夏冲再也不能跟老师们友好、平静地相处了。这帮把各种愚蠢的说法当作真理深信不疑的蠢货!鬼话连篇,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尿桶都比这学校的气味好。至于武校长,永远指点江山,谈笑风生。夏冲发现,这世上最可恨的就是谈笑风生。


寒假前,夏冲传抄了一个叫作《巴比伦公主》的,被英语老师袁娟发现了,拿回办公室鉴定,确认为黄色手抄本。他被叫到办公室,接受审判,却拒绝供出同案犯,彻底触怒了老师们。


正因为此事,乔雅才开始在清晨时分潜进夏冲的屋子查看他的内裤。她忧心忡忡,带着水果之类的礼物去找孙大炮,询问夏冲在学校里的表现,学习是否努力,偏科不偏科,纪律如何,与女生关系正常与否,等等。与当初去找赵宗昌不同的是,这一次,夏冲陪在旁边。这两个人找到了共同语言,聊得颇为投机。孙大炮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就好像乔雅是个艳光四射的女人而不敢狎昵似的。夏冲暗暗笑得要死。


“看你妈妈多关心你,”用他的迂阔的风格,孙大炮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可不要自毁前程啊。”


可是夏冲只想报复这一切。他给英语教科书贴上了一个能找到的最艳俗的新封皮,与普通的伪装做法刚好相悖—不是把一本伪装成教材,而是把教材伪装成。学校里有两个民国时期的领袖人物,一个是孙大炮,另一个叫袁大头。这个袁大头就是袁娟,一个圆敦敦、白嫩嫩的中年妇女,丈夫是市政协的什么头头,她便颇有养尊处优之态,不知为什么身上总带着一股膻味,早上第一节课时尤其浓郁,跟一头假扮成人民教师的老奶羊相仿。上英语课时,夏冲故意把书藏在课桌下,假装偷偷地、入迷地读个不停,像个狡诈的猎手,期待着袁大头前来抓捕他。可惜,袁大头似乎打定主意臊着他,一次又一次在他的陷阱前走过却视而不见。


物理老师也越来越讨厌夏冲了。刚入高中时,夏冲参加了无线电小组,先组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然后做二管电子管收音机,轻车熟路,都不困难。当时物理老师像孙大炮一样对夏冲甚是欣赏。等到夏冲的物理成绩直线下降之时,物理老师并没有意识到这是这个孩子到了人生转折之时的缘故,却误以为是心浮气躁所致。物理老师是个英俊的男人,身材修长,有着老式大学生的那种多才多艺和傲气,这时,在课堂上,就盯着夏冲说:“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物理老师的女儿就在这个班级里,听了她爸爸的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短促的、迅速收回的笑声,从教室左手第一行第一排传到了右手第二行第三排,刺痛了夏冲的自尊。为此,他又一次暗暗发誓报复。这次的期末考试是全市最好的二十二所高中联合体的统考,他颇下了一番功夫,想考全市物理第一名,给物理老师和他的女儿瞧瞧。可是,在这些学校里,酷爱钻研物理学的变态少年多如牛毛,毫不意外地,夏冲没有达到目标。但是他考了全校第一名。物理老师在课堂上读成绩时的那神情可够一瞧的。夏冲并没有尽情享受他的胜利。他耐心地等待了整整一个假期。重新开学后,文理分科,夏冲出人意料地选了文科班。这才是他的报复。在走廊上碰到物理老师时,夏冲就冲他傲慢地一笑。物理学,多么容易学习又多么可笑的学问。孙大炮预言对了,这孩子正在自毁前程。


文科(一)班的班主任又是孙大炮,看上去夏冲就像他的追随者似的,可是事实远非如此。


“为什么选文科?”张然问。夏冲不予回答。张然又问:“为啥?”夏冲说:“你也选了文科,你为啥我就为啥。”张然摇摇头:“不对,我是理科不好。你又为啥?”夏冲说:“乐意呗。”


如何怀着厌弃的心情做了这个选择,夏冲便如何对待好奇地询问他的人。如今他木然坐在文科班里,逃课更多。有时严竺在课间来找夏冲,找不到,问他的去向,竟然有人诧异,哪个夏冲?不认识啊。如其所愿,他更加不为人知了。逃课时,他走向楼梯,嘴巴里咬着的苦涩的秘密,就像投入烧杯的盐一样折磨着他的内心。有时老师也把他驱逐出课堂,却让他快慰。


他的秘密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冬天的早上,他在铁道桥的栏杆下坐下来,等待运煤的货车驶来。铁轨就像好多年前少年宫里的小提琴的琴弦,阴谋般地抖动着。他闭上了眼睛,只听得到寂静。等到了学校,坐在教室里,他久久地凝望着窗外。这世界就像一间冰屋子。一度春风轻拂,可是冬天再次回来。慢悠悠、静悄悄的春雪,湿漉漉地盖在杨树的黑色芽蕾上。


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未必真的无人知晓罢了。苗雅容的秘密就是在上课时用小圆镜子偷看后排的男生。她并不是暗恋谁,或者说,不单是暗恋某一个男孩。有好几个男孩她都会时常偷看。这一天,夏冲在英语课上看了太久的换了封皮的英语教科书,袁大头并不上当,他的脖子酸痛,抬起头来,看到苗雅容的小镜子里映照着她的眼睛,专注地窥视着他。陡然间,怒火蹿起,他离开座位,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穿过半间教室,劈手夺下小镜子,又走回自己座位。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苗雅容用小镜子做什么人尽皆知,因此男孩们起哄,女孩们也幸灾乐祸。


只有袁大头不明就里,气得浑身发抖,痛斥夏冲:你眼里还有没有课堂纪律?凭什么抢人家的镜子?还给她!这时夏冲也醒悟自己太过分了,可是他就是不归还小镜子。袁大头又训斥苗雅容,你也是,上课照什么镜子,就那么臭美?长了个什么脸,那么值得瞧?苗雅容无地自容,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袁大头又追问夏冲,凭什么抢人家的镜子?夏冲话到嘴边—她偷看我—可是说不出口。给苗雅容致命一击,他做不来,编造借口又不会,索性闭口不言。袁大头说,行,我看你什么时候说话,我等着你!可是直到下课,夏冲也没开口。下课之后,袁大头把他逮去了办公室。别的老师摇头叹息:怎么又是你?夏冲仍然沉默不语。又快上课了,袁大头恨恨地说,回去,这件事没完!他走回教室,每个人看他都像看怪物似的。


接下来是语文课,作为语文课代表,夏冲该喊“起立”,大家起立说“老师好”,孙大炮说“同学们好,请坐”,大家坐下,语文课才能开始。结果孙大炮走上讲台,却没有听见“起立”。夏冲木然地坐着。孙大炮恼火地问:“怎么回事?课代表,站起来!”夏冲站起来。目光汇聚过来烧灼着夏冲。就是从这一天起,他像个约誓沉默的修士,再也不说话了。他也公然地不再参加集体活动。


十一年以后,夏冲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碰到蒋蒙蒙,只有一个印象:费力地嚼着象拔蚌的胖子。昔日的风流倜傥,无迹可寻了。性情倒是变得谦恭有礼。顺理成章地,蒋蒙蒙发财了—好家伙,像个局长似的开着黑色奥迪a6—亲热地跟每个人叙旧。这个形象既与过去相反,又一脉相承。十几岁时,蒋蒙蒙私下里把爸爸叫作“老头子”、“老东西”或者“王八蛋”之类,父子关系似乎颇为恶劣。“老头子”这种称呼,按理说只有电影里的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才用,尤其是蒋匪方面的。蒋蒙蒙的爸爸好像是区建设局的什么主任,却足以让他摆出这般架势。长大成人之后,这种事才有了真正诡异的续集。父子关系亲密无间了。似乎他的爹当了瓢把子,而他是小弟,开始把爸爸叫作“老大”了。老大?夏冲干脆拒绝跟蒋蒙蒙干杯。


同学聚会这种事,恐怕只有一个功能,便是让你再次确认一个事实:人这东西何其不知长进。


“你离开学校那天我还帮你搬东西了呢,你记得不记得?”此人问夏冲。夏冲摇摇头。全无印象。


“你都忘了,我还记得。你突然就退学了,跟孙老师都没打招呼,骑车就走了,跟逃跑似的。有几个同学收拾了你的东西,委托张然送到你家去,我抱着你的一摞书,不是教科书,是莎士比亚全集,一共七本还是八本来着?我记得特别沉。我一直抱到自行车棚,交给张然。后来有一年暑假,我在工人文化宫看电影,还碰见过你一次,我说,同学一场,以后多联系。你还说好。”


说到莎士比亚全集,一点儿模糊的印象出现了。“是十一本。”夏冲说。他帮他收拾东西大概确有其事。夏冲退学那天的情形恰如他之所言。“同学一场,以后多联系”,也是他当年的口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