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0280字
一旦姚菡的父亲在学校里出现,她在学校里的日子就奠定了基调。幸好,她安静而不惹麻烦,不至于招致排挤,大家只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地当她不存在而已。
姚菡的优点不存在,缺点不存在,个性也不存在。她的学习成绩也不存在—永远不上不下,排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她很少说话,声音不存在。好像她从不抹什么搽脸油,因此气味也不大存在。无论男生女生,几乎没有谁跟她有过稍多的交往。她的朋友也不存在。最后,甚至她的脸,也变得像不存在一般。她留着齐肩短发,平时总是垂着头,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在自习课上,她总是保持这个垂头的样子,双手扶着额头位置,似乎背着单词或冥思苦想。谁都能感觉到她有点儿怪,又都说不清怪在哪里。她纹丝不动。姚菡把她的脸藏起来,在干什么?
直到她的同桌女孩被她吓坏了,要求换座位,真相才传扬开来:姚菡在用小手指甲划自己的眼皮。
整整一年,每一节自习课的每一分钟,姚菡都藏在头发的阴影下坚持不懈地想在眼皮上划出折痕。她想要一对双眼皮。那是全套整容手术还只是报纸上的谈资,而双眼皮切割手术只属于成熟女性的年代。
听了卢暮桥泄露的秘密之后,再见到孙大炮,我就感到,在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隐藏着深深的罪恶。师生恋这种事,我并不觉得罪不容诛,可是把它与孙大炮联系在一起,我却甚感不适。
有一天下午课间,我想去操场上走走,在楼梯口被孙大炮截住,问,你又逃学?我说不是逃学,孙大炮却不相信,以其清高的口吻,就我作为一个学生的前途,作为一个儿子的责任,等等,慷慨陈词了一番,我看用意只在耗掉课间时间。我看着他的嘴巴上下翻飞,想到它如何与姚菡亲嘴儿,没准儿会像我跟戚敏一样吸吮舌尖,不由得一阵阵恶心憎恶,却无从发作。上课铃声响了,孙大炮命令我回教室,我只好向教室走去,可是,就在即将走进教室的一刹那—教室里,起立问好的一套仪式已经结束了,数学老师也指责罢了值日生黑板擦得马马虎虎,一张马脸正向门口儿转过来,即将看到我—我一猫腰,顺着走廊一路狂奔,跑掉了。
卢暮桥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不久之前的一天早上,我恰好在孙大炮家附近遇到过姚菡。
那是在寒假期间,我记得路边有一簇簇积雪,落满煤灰一类的尘埃,顶端乌黑。我恰巧路过孙大炮家那片平房,迎面碰到一个女孩,辨认了一下才确定是姚菡。事后想来,她看上去有点儿奇怪,不是因为她出现在这个地方,而是她当时的样子有点儿异样,是那种一个人没什么事要做的样子。当时我并没有多想。我正在踌躇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她看见了我,似乎颇为惊讶,旋即低下了头,把她的脸重新隐藏起来,与我擦身而过。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仅此而已。
当然,稍后我才知道那传闻是真的。在一九八八年夏天,正是孙大炮本人向我确认了这一点。
孙大炮亲自向我确认此事,自是奇事一桩,正是我被莫名其妙地裹挟到了“七月大清洗”之中所致。
某一届残奥会上,有个中国选手夺了金牌还打破了两项世界纪录,其人的名字姑且不提,我只说,这是个相当神奇的家伙,当年他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比我高一个年级。当时他没有任何残疾。此人的智商应该不赖,佐证之一是作为混混居然能考上重点中学,佐证之二是他从不在学校里打架,说不欺芳邻也好,说对好学生们有一份尊重也好,反正在学校里一团和气。社会上的斗殴他倒是经常参与,在普通高中、职高和社会上有一大堆拜把子兄弟。此人自行车后座上永远驮着一只硕大的书包,里面没什么书本,砍刀倒是常备。六月末的一天早上,不知道他的班主任抽了什么疯,痛骂了他一通,他忍无可忍,操起椅子对班主任就是一顿猛揍。揍完了班主任,此君意犹未尽,大概预料到开除在所难免,索性从书包里拿出香烟,坐在讲台上,相当惬意地抽了一根儿,又拿出砍刀,在须臾之间便聚拢了几千人的校园里追砍武校长。武校长真不含糊,在密集的人群中跑出一套假动作,球形闪电一般,一路烟尘逃出生天。
阶级敌人猖狂反扑这种事,恐怕不只发生在阶级敌人身上。恐惧与震怒之下,武校长当即决定严打。“七月大清洗”开始了。教导主任开始频繁找人谈话,瞄准哪个家伙,就召见这个家伙所在班级的班长、团支部书记、组织委员、各科课代表乃至好友同桌后座一类。谈话内容多半是“请你说说你对某某同学的看法”,辅以暗示、诱导,并详加笔录。紧锣密鼓,山雨欲来,我却一无所知。
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朴成灿、张然等人陆续在自习课上消失半个小时,竟然是被叫去罗织我的罪名。朴成灿倒是暗示过我一句:“你,最近要好好表现。”表现什么?我没明白。而且已经晚了。
七月四号,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公告贴出来了,一次性开除了三十二个学生。顿时全校轰动。公告开头说,“以下学生的行为完全超出了中学生行为规范,实属罕见,影响极为恶劣??给予开除学籍处理。”全部开除?连一个留校察看、记过、记大过的都没有?一个都没有。我挤在人群中目瞪口呆,好像看着法院门口宣传栏上的重大案情通报,一水儿的死刑。
下面是名字、班级和处分理由。第一个自然是后来的残奥会冠军。我的名字在第二排第三个。
夏冲文科(一)班思想复杂、屡次无故旷课、顶撞老师,影响恶劣。
怎么看也够不上开除。其他人被开除的理由也大致相仿,平平无奇,并无杀人、强奸、纵火、私藏雷管炸药和颠覆国家政权之徒。只不过,一旦加上“影响恶劣”字样,处分便陡然显得合法而必要。很多人仅仅因为在自行车棚里故意推倒了一排自行车、在厕所里画丑怪的色情画并写上老师的名字一类的原因被开除。有个家伙被开除的原因居然是在植树节毁灭树苗。植树节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这岂不是秋后算账?另一个家伙的罪名是“侮辱老师”,原来是给老师起外号。可是那也叫外号?
那老师姓周,猜猜此人起的外号叫什么?老周!就这么被开除了。
我读了公告,木然回到教室,拿不准该立刻滚蛋还是等候更正式一些的发落。第一节课是历史课,上课铃声一响,我坐在座位上,魂不守舍。正在变回好学生,这次期末考试甚至可能得高分,却遇到此事,何其荒谬?只觉得自己像磁石一般吸住了众人的目光。历史老师刚铺开教案,孙大炮走了进来,对历史老师说:“王老师,我借用你两分钟时间。”历史老师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孙大炮说:“夏冲,现在请你收拾东西,离开教室,你已经没有资格坐在我们这间教室里!”我呆若木鸡,开始收拾书本,最初还平静,渐渐地怒火攻心,把一本什么教科书死命摔出去,砸在黑板上,在寂静中发出巨响。历史老师吓了一跳,说:“干什么你?”
“让他摔,让他尽情表演,我倒要看看他能怎么样。”孙大炮说,“还能反了天了?人不自辱,谁人辱之?怪得了别人?在这个班,我器重过他,帮助过他,用心良苦,他怎么样?屡次给我上眼药!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自取灭亡!还有什么幺蛾子?来吧,反正是最后一回了。”
我万万想不到素来斯文的孙大炮居然讲出这番昏话来。门外,远近不同的地方,斥骂声、摔门声、脚步踢踏声,此起彼伏,背后又衬着广大深重的死寂。好多班级都在上演同样的戏码。
孙大炮又慷慨激昂地说:“错误,可以犯,也可以改。一个人坏,只要不影响别人,坏不到哪里去。可是我从不理解、从不容忍害群之马。有的人,自己不上进不说,还把班级弄得乌烟瘴气!有的人,自己思想复杂不说,还影响别的班级的女生!对这种害群之马,我看必须清除!”
刹那间,我意识到,要开除我的正是孙大炮本人。至少,学校在作出开除我的决定之前一定征求了他的意见。他说出的“思想复杂”四个字,恰好出现在公告上开除我的理由当中,难道只是巧合?另外,影响别的班级的女生?
我怒吼起来:“谁乌烟瘴气?你才乌烟瘴气!还在这儿假装正人君子呢?”
“你敢这么说话?”孙大炮登时大怒。
“夏冲,就要离开学校了,何不给大家留下一个最后的好印象?”历史老师愚蠢又通情达理地说。
“让他说。”孙大炮说。
“不要说了,”历史老师继续愚蠢地说,“开除也不是世界末日,换个新学校,换个新环境,改过自新,发愤图强,从头再来嘛,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多少眼前的困难挫折,放在历史长河中看,只不过是不起眼的浪花。关键是自尊自爱自强,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我看他是真不要脸了。”孙大炮说。
“夏冲,还请你不要影响我们上课。”历史老师说。
我气得迸出了眼泪:“说得好,说得好,我不要脸,我倒想找个人问问,是谁不要脸!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影响别的班的女生?你影响哪个班的女生?你都干了什么,想让我给你说出来吗?”
孙大炮顿时脸色大变,哑口无言。历史老师扶了扶他的愚蠢的眼镜,张大了嘴巴,瞅瞅我,又瞅瞅孙大炮,似乎预感到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要发生。可是我有把握,此人完全不明就里。
“什么他妈的荣,什么他妈的辱,别跟我说那些屁话,我他妈的听不懂!”我尽量忍住眼泪,甚至成功地轻蔑一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是害群之马,你是什么?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这是干什么?”历史老师说,“你真有什么冤屈的话,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我为你做主。”
“闭嘴吧,王老师!”我说,“什么光明正大,老糊涂!你睁眼看看,这烂学校还有什么光明正大?没一处不是卑鄙无耻!”
说罢了这番话,我就向教室门口冲去,撞翻了一张课桌,课本文具哗啦啦洒了一地。女生一阵尖叫。电光石火之间,我瞥见姚菡低着头,而所有的同学的眼睛都瞪得如同灯泡。我冲出教室,迎面撞上了聚集在门口的十几个别的班的学生。戚敏也站在门口,看着我。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非常难堪。我没办法向她解释,我哭不是因为软弱、委屈或者害怕,而是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丑陋乃至难以接受,如此虚伪乃至不可相信,如此没有道理可讲乃至令人愤怒。我哭,是因为历史老师愚蠢得让我难受。我哭还因为自己这个样子太过丑恶。还因为姚菡的单眼皮。还因为我爸爸有一天晚上给我煮了一碗宽面条。还因为夏冰曾经是一个快乐的女孩。我哭,还因为不理解为什么我非得是我不可。我推开人群,冲向了楼梯。也许真的没机会再见了,这学校,连同你,菜包。我看到戚敏的眼睛里无数漆黑的小点像破碎的火星洒落。
当时我怒火攻心,晕头晕脑的,不知道孙大炮是怎么让我停下脚步的。等我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跟他坐在一条胡同里的一棵柳树下了。我是步行离开学校的,否则他也不可能骑着自行车,在离开学校不远的地方就追上我。我听到他正在说,当年他在山区里教书,生活非常艰苦,那里的学生在作文中描写附近的大山说,溪流冲刷出的凹槽就像鞭子抽打出来的伤痕。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待了很多年,他说。在这样的地方我浪费了青春岁月,一切理想都破灭了。我跟你师母关系不好,从来没有过爱情。孙大炮哭了,痛哭流涕。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只是替他羞愧,替他难为情,浑身不舒服,希望他停下来。这条胡同虽然僻静,偶尔也有人经过,诧异又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令我颇为恼怒。我还希望他别再说“你师母”了。可是他还是不断地说着“你师母”。我手足无措,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他几乎是纠缠不休。
最后他终于说,开除的事,不一定是最后的结果,我会去校领导那里替你争取。你如果知道老师的什么事情,也要替老师保密,他说。至此我如梦初醒。我恍然大悟,原来传言中他与姚菡的事情竟然是真的。我震惊得无以复加。很快,我又一次大吃一惊。我看到孙大炮的脸上涕泗横流,每个部分都真诚地哀戚着,可是在眉毛下面,盯着我的是一双警觉的、冷酷的、又小又圆的猪眼。这双眼睛看上去与脸上其他部分全然无关。原来,这便是他的本来面目。
“我知道,我知道,”我半是恐慌,半是木然地回答说,“没事。”
“这次只是敲山震虎,不是最后的结果。明天你来学校,我会对全班同学做解释。”他说,“今天在课堂上老师说的话有些过头,请你原谅。有些事情,你现在不理解老师,有一天会理解的。”
我离开了,抛下了孙大炮和他的自行车、他的秘密、他的眼泪、他的失落的梦想与岁月,带走了一个永久性的印象:乞求同情一定是这世上最真诚又最虚伪的事。不年轻的男人切不可在任何人面前哭。如果你感到悲伤,要么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要么像个傻子一样使劲儿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