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7192字
这固然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却在他的意料之外。这一点爱,让他像那些最好养的盆栽,比如绿萝、虎尾兰、矮牵牛一类,看似枝叶枯黄,生机不再,洒了几滴水珠,便陡然复苏了。他相当认真地、并非略尽人事而已地复习了起来。
这一年的高考题目简单,精研各种题库的家伙们怨气冲天。夏冲临时抱佛脚,只来得及掌握基础知识,居然也能应付。如此一来,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然拿到录取通知书,成了大学生了。
夏冲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等结果,否则就不会把在考场上遇到的那个姑娘暗自叫作小裁缝了。
由于没有学籍,他被安排在社会报考的考场。这里什么人都有,落榜无数次的,被学校开除的,在社会上闲晃了几年之后来碰运气的,等等。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她。高考对他的人生来说如同死刑,那么在这里遇到一个无辜的女孩,一个同样低微的陪伴者,自然恰如《双城记》中卡尔顿在断头台上遇到了小缝衣女工。“小缝衣女工”听起来太罗唆了,他就认定她是小裁缝。
小裁缝比他大一岁,对考试本身不抱希望,是被父亲逼来的,座位正好在夏冲后面。“能让我抄点儿吗?”她问夏冲。夏冲说:“行,可我也不会。”她说:“没事儿,总比我强。”她长着一双大眼睛,细胳膊细腿,楚楚可怜。考完最后一科,他们俩都解脱了,作为失败者同路回家。在公园栅栏边,他试图吻她,她不让,脸扭来扭去,结果他只是把口水涂到了她的嘴唇上。夏冲恼羞成怒,又鄙视自己的拙劣,想告个别,从此不再相见。她却说,你再找我吧。
夏冲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足足一个星期,夏家喜气洋洋。夏明远容光焕发,气也粗了,嗓门也大了:“来,跟爸爸喝一杯!”喝着啤酒,他回忆起夏冲小时候多么乖巧聪明,好像这个儿子完美无缺似的。乔雅看夏冲时眼仁儿开花,眼神星亮,半夜里发现他屋门的缝隙里还有灯光,敲敲门进来,柔声细语地劝他,别看了,早点儿睡吧,过了一会儿又敲敲门,端来一碗煎饺子。他吃着,她在旁边等着,他吃完了,把碗递给她,她还不走,磨磨蹭蹭地想找机会在他床边坐下,他只好撵她回自己房间。“几点了,都?”他夸张地打着哈欠,“行了行了,你睡吧。”她出去了,掩上门,脚步声像少女一般轻快。
他去了姥姥家,姥姥感慨万端,说:“夏冲,你吃了多少苦啊。”好像他真的寒窗苦读过似的。夏冲惭愧不已,真想告诉她,这成绩完全是蒙来的。姥姥又说:“你妈妈从你打小就逼着你学习,她操了多少心啊。”这一点夏冲倒是承认。小姨乔芳喜上眉梢,拧着夏冲的脸蛋:“你是大学生了!”又教训自己的儿子,“刘炜,我考你一个问题—表哥为什么能考上大学?”刘炜摇头表示不了解情况。“因为表哥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乔芳说,又问夏冲的口供,“表哥说说,对不对?”夏冲说:“对对!”姥姥在旁边介绍情况:“这刘炜,可不听话了。”乔芳威胁说:“你再不听话,看我揍不揍你?”刘炜仇恨地盯着夏冲,试探着打了他一下,跑开,见夏冲没动静,跑过来又打了一下,如此几次之后,一不留神,还是被夏冲逮住了。夏冲得意地说:“你就是嫉妒我。”是啊,他是个大学生了。
这个世界上有谁不嫉妒大学生呢?
就连边翠玲也对乔雅致以了诚挚的祝贺。在菜市场里,她咯咯笑着,用锋利的手臂挥舞着一束芹菜,说:“你这个当妈的算是修成正果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乔雅抱着甘蓝,表示了感谢。
这一周,夏冲与整个世界的关系达到了融洽的巅峰。一周后,重新冷淡下来。他懒洋洋地待在家里,又好似回到了往日。考上大学,由意外之喜化为了无非如此的事实。与家庭的亲密感,曾因距离而滋生,也再次烟消云散了。对母亲的体恤和感激,化为乌有。父亲仍旧去做他的生意,母亲照常去上班,夏冰则明显地长大了,霸占着电话,唧唧咕咕地跟她的同学聊个不停,对身边的哥哥视而不见—即便他穿了一件崭新的水洗绸夹克,自以为风流倜傥。他在院子里玩遥控车模。车模质量粗糙,前进后退都太急,转弯又太慢,摇杆都要扭断了,还一味前冲,老鼠一般在堆积如山的破烂家什中间钻来钻去,不时卡在折断了的柜子腿中间。夏冲不得不趴在地上,拿竹竿把它扒拉出来。见了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乔雅喜悦淡去,懊恼重生。
坐上电车,夏冲去了小裁缝家。只要是工作日,她的父母和姐姐就都上班,家里只她一个人。
她又落榜了,深感挫败,准备在家里待一阵子,到冬天就听父亲的安排去上班。他剥除了她的衣服。她的小小的、可怜的身体扭动着,乳晕很大,如同她的眼睛,屁股像个小男孩。在浴室里,他把她压在白瓷砖墙上,又脱下自己的帆布短裤。她哀求他,不要,不要,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在某种程度上,她喜欢他,也因为觉得他陌生而怕他,没准儿就要妥协了。可是他放弃了。他并非特别想“要”。对于她的太过湿润的下体,他甚至怀着一点儿隐约的厌弃。
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孩,有点儿驼背,在楼下走过。这时夏冲正站在小裁缝家的阳台上抽烟。小裁缝穿好了裙子,也陪他在阳台上站着。小裁缝指着楼下的女孩说:“她是我小学同学,叫大虾米。”她说这个大虾米是个神人,总是跳楼,跳过三次,都没死,最后一次从四楼往下跳,也只是摔断了髋骨,修养半年。说着,小裁缝喊了一声:“石瑛!”大虾米,也就是石瑛,一仰脸,看见了三楼上的夏冲和小裁缝,挥了挥手,也喊:
“你旁边谁啊?你男朋友?”她一站下,更像只虾米,弯着腰,驼着背,似乎故作潇洒,又似乎真的对世上的一切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小裁缝怕大虾米的话被邻居听见,慌张起来,又要喊,又要压低声音:“是同学!”大虾米以对这类托辞无比厌倦的口吻回答:“什么同学呀?我一搭眼就知道不对!”小裁缝急急地说:“真不是真不是,得了你先走吧,改天再聊。”大虾米迈开虾米式的厌世的步子,弯曲着,消失在甬路尽头。小裁缝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真嘴欠,你说惹她干嘛?”
夏冲吃吃地笑。小裁缝误以为他认为她的话很有趣,重复说:“你说是不是?我是不是嘴欠?”他继续笑着,不置可否,趴在窗台上,右手在后掀起她的裙子,卑鄙地抚摸着她的***。小裁缝益发受到鼓励,想取悦他,扭动着,提高音量抗议说:“我嘴欠你就惩罚我呀?不讲道理!”
这个小插曲夏冲一直记得,不是因为小裁缝会错意,而是因为其中萦绕着一股人间烟火的味道。
那时他想,假如娶了小裁缝,跟她过一辈子,也不错吧?她几乎有点儿仰慕他,对他顺从,赔着小心,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会挑战他。他需要的不正是这样的女孩吗?何不在阳台上跟某个更倒霉的人打个招呼,满足于自己的生活呢?何不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地,浪费掉这一生呢?
这就像爷爷当年躺在被窝里望着天寒地冻的窗外,说:“这雪下的!”那时候夏冲在结了窗花的窗玻璃上又哈气,又用手焐,还用舌头舔,终于弄出一小块透明的地方,眼睛贴上去一看,吓了一跳。窗外,雪片急匆匆落着,大风席卷,到处都是白色的风暴,俗话说,“下冒烟儿了”。
一再寻死的女孩,严酷的大雪,等等,便是夏冲在少年与青年交界的年代望向外界时的所见所闻。生活沉闷,无边无际,而历史像一只猴子,耍着短暂的把戏。恐惧与慈悲、西方与东方、信仰与幻灭,在那个时代纷至沓来。倏忽之间,历史的猴子搞砸了它的演出,不说抱歉便匆匆跑掉了。猴戏场子一片狼藉。过去的两年中,在d县,通过收音机的短波,夏冲注视着历史。那时,它带来的激动是他的生命体验。可是最终,他不得不失望地关掉了收音机。这世间的一切梦想,他感到,都像他自己的那些最微小的期望一样,如同梦幻泡影,永难实现。当他处在一生中最茫然无措的年纪,并没有人告诉过他,即便滞缓的日常生活淹没了一切,历史的奇观也在酝酿之中;即便夜色如磐,星光也在看不见的高处闪耀着;即便亿万人沉陷于黯淡的岁月,一个单独的人,只要他是真正单独的,也可以像萤火虫跳舞一般顾自生存下去。
历史是敷衍的、滑稽的和怀恨在心的,就像被强迫表演的猴子;生活却重而慢,如沉默之海。
其他的都是细节、结果、表象,都不重要。
就像小裁缝对夏冲不重要一样。他在阳台上的念头因她而起,她却是这念头中最早被删除掉的。与她共度一生的想法一闪即逝。夏冲上了大学之后,小裁缝打过两次电话到宿舍门房,还去过他的宿舍一次,穿着短裙,只遮住了一半大腿,室友们免不得猥琐地罗唣一番。夏冲想告诉她,别再找他了,可是说不出口。他对她不曾有过温情。不,他根本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她看透了他的心思,冷笑着说:“其实你不想让我来找你吧?”九月下旬,雨也渐渐冷了。小裁缝不再来了。
夏冲不曾意识到,他睡着了。那天,他醒着,与小裁缝待在阳台上,灵魂却从那一刻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