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0284字
每回学校里兴趣小组交流,生物小组干的事情永远最滑稽,不是拿灰身果蝇跟黑身果蝇杂交,就是拿高茎豌豆跟矮茎豌豆杂交,反正只要是相似又不同的东西,比如河马和猪、筷子和铅笔、山羊和袁大头,在他们眼中,都可以拿来胡搞一番。胡搞倒还罢了,还非要瞧不起物理小组成员,比如夏冲,做的收音机不可。总之,完全是傲慢又心胸狭隘的家伙。至于眼前这一位,严竺的男朋友,教授的公子,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与中国实践相结合的产物,显而易见,自信得过了头,待人挑剔,目高于顶,妄下断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卢暮桥说,“试问,什么人跟别人不一样?与众不同的人!这岂是凡夫俗子的想法?”
夏冲嗤之以鼻:“如果我想当个乞丐呢?”
“这就是归谬法了,”卢暮桥说,“归谬法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论证方法。你是个相当狂妄的人,只不过,别人是狂妄地跑上舞台去,你是狂妄地跑下舞台去。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懂心理学。听其言,观其行,我最擅长了。”
“懂心理学?”
“要不然怎么做生意?”
“做生意?”
“我喜欢听听音乐,买了不少打口带,后来我发现,很多人不买打口带,其实是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玩意,一知道了,多少也要买几盒。我批发了不少,在学校里卖,现在四中所有人买的打口带,从学生到老师,都是我卖的。要不然,你想想看,我怎么会有钱请你吃西餐?”
这说法倒是合理。夏冲好奇起来:“那你应该有很多打口带才对,刚才为什么还买了一盒?”
“对了,”卢暮桥欠身掏出那盒“油兔”,递给夏冲,说,“这是买给你的。你可以听听《sundaybloodysunday》,我很喜欢的一首歌。这首歌背后有个故事,一九七二年一月三十号,星期天,在北爱尔兰第二大城市德里,上万人游行示威,抗议英国政府的一个政策,那政策是在北爱尔兰不经过审判,就可以把人拘留起来。游行队伍跟英国军队发生冲突,军队开了枪,打死了十四人,死的人大多数就像我们俩这么大。到了一九八三年,u2乐队发表了这个专辑,《war》,主打歌就是这一首,里面有一句歌词我最喜欢:这首歌我们还须唱到何时?”
“你关心北爱尔兰的什么屠杀?”
“有点儿关心。”
“只死了十几个人?”
“十四个。”卢暮桥说,“不应该这么看待问题。所有的屠杀,不管是中国的,还是俄国的,还是北爱尔兰的,古代的,还是现代的,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死了十四个人,还是死了一万个人的,我都反对。”“这个,”夏冲不得不承认,“你倒是说得对。”
卢暮桥举起酒杯:“反对屠杀。”“反对屠杀。”“你这个人不错,可惜我没时间跟你交朋友,其实,我都没有时间见严竺。对了,不谈姑娘。反正我每天从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只有一件事,努力学习。我跟你说,四中这种学校,完全是个变态学校。”“应该是。”夏冲猜测说。“在这学校,我卖了五百多盒卡朋特,可是只卖了四十多盒《war》。
买了《war》的呢,跟着唱几句的都少,大多数是赶时髦。有的王八蛋,穿透明衬衫,把这盒磁带放在衬衫的口袋里,封皮冲外,好让女生看见。要是不放这磁带呢,就放一盒红万宝路。都是装模作样。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关心歌中唱到的屠杀。”卢暮桥将啤酒一饮而尽,“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寂寞?”卢暮桥满面通红,奋力点头,颓然醉矣。“你他妈的说对了。”他说。
傍晚,我们离开伯爵西餐厅,坐在马路牙子上。我天旋地转,尽量跟卢暮桥说话,以便把注意力从翻搅的胃部移开。我问:“你家里常吃西餐?”卢暮桥说:“不吃。”我说:“我用词不准确,常吃苏联菜?”他说:
“主要吃炒土豆丝。”我说:“那就是你爸做菜。”他说:“我妈。”我想到一个苏联阿姨翻炒土豆丝的情景,顿时哈哈大笑。我感到自己醉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感到一切都非常愉快,眼前的一切别有妙趣,完全地令人满意。卢暮桥则完全相反,变得非常颓丧,眼中不见了咄咄逼人的锋芒,抱着电线杆子,忽而睡去,忽而醒来。一旦醒来,他就翻着眼白,不断吐唾沫,好像吐唾沫就能把舌头上的麻痹感吐出去似的。他问,几点了?我告诉他几点了,他就说,还没到放学的时候,还回不了家!状甚痛苦。我说,回家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恐怕要被他的苏联妈狠揍一顿。他疲惫地闭着眼睛,继续抱着电线杆子,嘿嘿直笑。没过五秒钟,他又问,几点了?可见,对他来说,逃学真是一件痛苦难挨的事情。
车水马龙时节,下班的自行车流从我们眼前掠过,轴承格格作响,有人一边骑一边倒链子,哗哗有声。初中生带的饭盒用皮筋勒在后座上,磕得咔哒哒响。从我们面前过去了两千六百辆自行车。
八点钟,天黑了,卢暮桥好像有点儿醒了,问我:“我喝醉了?”这时我已经忧愁起来了,想着戚敏,就冲他点了点头。他笑眯眯地说:“我脑子清醒。”这时他的表情又诡异,又邪恶。
我想起姚菡好像跟他是一个初中的,就问:“姚菡是不是你初中同学?”卢暮桥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跟我算:“初一,初二,初三,一共同学三年。”我又问:“听人说她跟人有不正当关系,真的假的?”他古怪地瞪大了眼睛,好久才说:“你们都,知道了?”我说:“都知道了。”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卢暮桥说:“姚菡的事,是她到了,你们学校,才发生的,跟我们初中,没关系。”说罢,又打起了瞌睡。我觉得此事奇妙无比,笑着推醒他,问:“谁啊?”他懵懂地反问:“什么谁?”“姚菡跟谁有不正当关系?”卢暮桥颇为烦恼地说:“知道还问?孙大炮。”
我反应不及。卢暮桥又说:“孙大炮你不,认识?傻了,你?”我猜,一个苏联醉鬼在他们什么村的花楸树下就是这个德性的。我还猜测,他从来就不知道他曾经对我泄露过这件事。
我与卢暮桥的交情就只限于这顿乱糟糟的下午茶了。此后再没有过来往。后来他又时常让我想起另一个人,瓦文。瓦文是我在读大学之后认识的朋友。他们给我的感觉非常相似。我曾经很为这种相似困惑,除了都很聪明、有主见、处事得体又间或咄咄逼人之外,他们还有什么共同点呢?慢慢地,我意识到,那正是让我最感陌生的东西:参与世界和改变世界的锐气。
只不过,他们中的一个留在了生活中,另一个消失了。
我大学毕业一年后,有段时间无所事事,严竺也颇悠闲,有时在家门口碰见,就坐在路边闲聊打发时间。有一次她提起她当时的男朋友,甚是不满。她给他买衬衫,买领带,买内裤,他喜欢吃羊肉,她就给他做羊肉吃,虽说她自己从来不吃羊肉。此人除了有点儿钱,别无长处,长得不帅,***又小,***又懒惰,总让她在上面,这些她都忍了,煞费苦心,曲意逢迎,还不是为了结婚?可是事到临头,他居然说,还要再等等看,从心理上说他还没做好准备。“跟我结婚,他还要准备什么?跟我?还不欢天喜地赶紧准备好花轿?”严竺沮丧地说。她甚是不满,可是并不伤心。倒是后来提到卢暮桥,她又黯然神伤起来,重复了几年前的话:“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倒霉!”我说,干嘛偏偏对卢暮桥那么在乎,莫非他混血儿***就大?
严竺说:“大不大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在黑暗里摸过一回。问题在于他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你不懂。”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严竺已经是一个小学二年级小姑娘的母亲了。有一次我说,对于人生,她非常现实,拿围棋棋手来打比方,她是生活中的坂田荣男,算度精确,从不好高骛远,每走一步都对自己有利。
“现实一点儿有什么不对吗?”严竺作为一个优雅、富足、淡定的中产阶级成熟女性微笑着说,“听说过‘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吗?常想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天理,以求幸福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什么叫天理?天理就是每个人都很可悲。每个人,每个家庭,有多少秘密?如果仔细想想这些秘密,你不觉得可怕吗?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不为自己计算,怎么活下去?”
每个人,每个家庭,有多少秘密?看来的确不少。乔雅有她的秘密,那个戴围巾的男人。夏冰也有她的秘密,那些诀别的纸条。如此等等。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未必真的无人知晓罢了。
苗雅容的秘密是用小镜子偷看后排的男生。教室人多的时候,武烨很少离开座位,因为她的秘密是走路内八字。公布期中和期末考试成绩时,孙大炮点名批评后十名,永远只念九个名字。结果,却是从不被念到名字的那个学生最感受辱,因为她是唯一的女生。她就是孙静,永远在学习,永远学不好。她是成绩榜单上的一个秘密存在。田丽萍,一个胖女孩,嗓音轻、细、柔美,通常只有美女才有这样的声音。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是,她的嗓音是假装出来的。
刘娜的秘密是豢养男生的坏心眼儿。她的样子比别的女孩成熟些,细高挑儿,眉眼间有种媚态。如果男生长得帅,样子潇洒,甚至只是不讨她的嫌,那么每当他们讲些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她便笑得花枝乱颤。她吸引男孩的诀窍就在于此,慷慨回应,惠而不费,让他们感到受人关注。
每个人都知道老阚暗恋刘娜。老阚讲笑话,插科打诨,出乖露丑,只为博得美人欢心,总不得法,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刘娜却不流露厌烦之色,偶尔还赏他浅浅一笑。她支使老阚,买东西,跑腿儿,给她的自行车打气,等等。老阚极为乐意。他一离开,她就跟别的男生一道讥笑他。就像伸手围拢火苗,她培育他的兴致,不让它枯竭。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唯独两个当事人还蒙在鼓里—老阚无法认识到刘娜正在耍他,刘娜则无法想象自己的伎俩人尽皆知。
英语课上,老阚给刘娜写纸条,她回复时被袁大头当场截获。袁大头说:“既然你们敢传,我就敢念。大家听好了啊—阚荣强说:‘刚才我看你笑了一下,你在想什么?’”众人哄堂大笑,袁大头继续念:“刘娜回答他:‘笑天下可笑之人。’”众人笑得更厉害了,袁大头益发兴奋,调门拔高:“阚荣强问:‘是笑我吗?’刘娜说:‘不告诉你,小可怜儿。’阚荣强说:‘求求你,别折磨我了,告诉我吧!’听见没有,‘求求你,别折磨我了,告诉我吧!’”笑声简直掀翻了屋顶。
“你凭什么念我的纸条?”刘娜站起来,浑身颤抖,质问袁大头,“那是我的隐私你凭什么念?”
“隐私?课堂上还有你的隐私?”袁大头大发雷霆,“刘娜,你还敢顶嘴?你瞧瞧自己的成绩!你二大爷昨天来办公室,已经跟你们孙老师说了,你再这样下去,他也不管你了。你爸妈穷鬼一对儿,学费都没人给你交,你不知道?你全指望这个有钱的二大爷呢。但凡是个懂事的孩子,早就发愤图强了。可你怎么样?鬼迷心窍,四处留情!交际花一个!旧社会的交际花也没像你这么不挑不拣的吧?阚荣强是什么人?嬉皮笑脸、没脸没皮的货色!跟这种东西你都能勾搭,还有没有一个重点高中学生最基本的品位—你别跟我顶嘴。这个年级从学生到老师,谁不知道你们俩的事儿?你否认不了—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来着?另外你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别的课我管不着,上我的英语课,你给我把外衣扣子扣好。敞开干什么?显你衬衫好,还是发育好?我告诉你,一个女孩子,不可以这样,不应该这样。我不爱看!”
刘娜扣好扣子,隐藏起引人注目的胸部,痛哭了两节课。这是苦恼的一天。两天后,她故态复萌了。令老阚痛苦的是,任何一个男同学开口说话,刘娜都会瞪大眼睛,咯咯地笑个不停。她自以为秘密地在众人面前折磨着他,西府海棠一般天真又轻浮地在每一阵微风中摇摆。
在刘娜的左手边,隔着两个座位,就是辛苦的、坚韧的、完美主义的姚菡。虽说是同班同学,我却跟她从无交往,印象模糊,只记得是一个成绩普通、很少开口的女孩。对她的父亲我倒是印象深刻。他一条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两只肩膀一起一落,像油田里的磕头机。当他来学校看姚菡的时候,她低着头,跟他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既然是残疾人,何苦到学校里来给女儿丢脸?我想。这想法固然冷酷,在当年却再正常不过。有的父母感到自己不够体面,体谅这一点,就从不到学校来,家长会一类非出面不可的场合,也委托孩子的叔叔或者表哥一类的人物出席。若有人问,家长为何不来?当事的孩子就回答出差去了之类。别人心知肚明,不会再问。
阶级正在重新生成。贫与富,贵与贱,适者生存与不适者淘汰,成功与失败,优越与自卑,给人的感受剧烈无比。又是一次改天换地的变化。总的说来,那个年代并不比以后的年代更为势利和冷酷,但是作为整个时代的开端,势利和冷酷却是最明显的、最幼稚的和最不加掩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