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么我将远走他乡(1)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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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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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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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12字

夏明远和乔雅要送夏冲去d县,他坚决拒绝,他们也无法,就只送他到火车站,洒泪而别。第一次独自旅行,竟是如此景况,夏冲不免心中悲叹。其时虽然幼稚,他却有一个明确无比的想法,便是从今以后,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一切重新来过。他想起了四岁时离开姥姥家去自己家的情形—是“去”,而不是“回”—抱住刺槐树痛哭一场。如今坐在火车上,也想痛哭一场,只觉得人生这东西,实在让人委屈,不得舒展,不得自由,想做好孩子,做不下去,想做坏孩子,也做不成,所求无多,却不能称心如意。可是再无刺槐树可以抱着痛哭。火车上的人向他打探去向,又问他去做什么,都大感兴趣,议论纷纷。对他们来说,去六百里之遥的一个挨近内蒙古的县城读高中,是相当令人诧异的举动。他又何尝不这么认为。


火车到达一个叫沟帮子的地方,便折向北京而去。夏冲在这里下车,转乘公共汽车去d县。所谓公共汽车站其实是一个空场,四周围着一圈儿卖灌汤包和烧鸡的平房店铺,原来都是此地名产。烧鸡的浓香,混合着汽油味儿,在炎热的空气中翻滚着。公共汽车的班次很少,能坐的其实是破旧的私营中巴,也就是“小公共”,司机高喊着“马上走,马上走”,把乘客骗上车,不挤下最后一人却决不开车。最后,人们被挤成了七扭八歪的形状,像铁皮罐头里的核桃,小公共才摇摇晃晃地上路了。乘客们富有经验地应对着拥挤的状况,自如得与素来活在这车上无异,用保温杯喝着滚烫的茉莉花茶,抽烟,嘁嘁喳喳地嗑瓜子,聊天,熟识的中年男女还隔着好多人高声开着下流玩笑,满车厢的异乡口音,时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夏冲幸好有个座位,窝在一角,顾自看着窗外。每次被别的车超过,司机就恶狠狠地骂一句:“***!”而每当超过一辆车,便得意而轻蔑地骂一句:“***。”


在回忆中,这番景象如水中倒影一般弯曲了,伴随着卡塔拉尼的咏叹调《那么我将远走他乡》。小公共一路向西北开去,窗外土色渐变,最初覆盖着青郁的农田,玉米、高粱,越走颜色越淡,最后就只有一些低矮的农作物,露出片片干燥的黄土。房子的样式在两边也迥然不同,先是常见的北方农舍,歇山式,上覆青瓦,稍后则全是平顶,略有弧度的屋顶上是拌了盐的黄泥。


这边雨水少得多,已经接近蒙古高原。随着景物变化,夏冲的心也渐渐变硬。过去的事情必须抛诸脑后。不顾怎么说,此行的目的在于痛改前非。绝望也好,伤心也罢,只能接受现实。这么一想,酸楚竟然消失了,好似千里流徙的囚徒终于认了命一般。心中的某种东西倏忽寂灭了。过去的欢喜哀愁,瞬间的美梦,少女脖颈间的温柔香气,已经永远消失了。只管行路去也。


不同城市的学校之间是不能转学的,夏冲其实是自费读书。待遇跟当地学生一样,只是没有学籍。由爸爸的那个旧同事领着,夏冲到了d县第一高中。当地庙小佛多,这位金叔叔虽然只是县武装部的部长,算不得实权人物,却长袖善舞,极有势力,校长一类的家伙见他几乎点头哈腰。


一到学校,强烈的陌生感顿时袭上心头。真是一所寒碜的学校。中午吃饭,食堂里只有桌子,没有凳子,十个人一桌,站着分吃一大铝盆的高粱米稀饭。饭相当黏稠,热得吓人,咕嘟咕嘟冒着灰色的气泡。菜则是一盆茄子炖土豆,看上去没有煮熟,尝了尝,果然只是勉强能吃而已。罢了,在饮食上看,他竟然到了孙大炮的地界了。夏冲吃了一碗饭,难以下咽,麸皮坚硬地划着嗓子,可见别人都在吃第二碗,他也添了饭,努力吃。从今以后,务必规规矩矩。


作为新同学,夏冲如当年的程小松一样,站在门口,给大家鞠了一躬。所幸并没有人因此打他一顿。他就算这学校的学生了。次日下午,有份参加了在这学校乃至这座县城的第一次大型集体活动,公判大会。


在一个广场上,公判大会宣判了三十七个人,大多数是家庭纠纷杀人。被害人以老婆和丈母娘为主。高音喇叭一声令下,凶犯便立即被押赴刑场枪决。夏冲不由得咋舌:果然民风强悍。晚饭时间,仍旧是一张大桌子,十个人,硕大的铝盆,高粱米稀饭,仍旧热得冒泡儿,仍旧有坚硬到几乎锋利的麸皮。这一次他勉强吃了一点儿,便放弃了,“从今以后务必规规矩矩”,就别包括这个了吧。他宁愿饿着。夜里饿醒了,他躺在宿舍里,鼻孔里满是稻草床垫的干燥的气味,耳边充斥几乎带有异乡口音的鼾声。


窗外月光如水。在d县的生活便如此开始。他写了封家信,只能算作纸条,冷淡的寥寥数语:


爸爸妈妈:昨天到了学校,一切都好,请别挂念。问夏冰好。我会努力学习。致礼夏冲


周日在县城里转转,方明白火车上的乘客们为何对他来此地上学大惊小怪。县城很小,大致上由四条街组成:政府南街、政府北街、政府东街和政府西街。一个小时便已游遍。灰突突的水泥建筑,土黄色的平房民居,与辽代的寺庙、佛塔和明代的牌楼混杂在一起,倒是染上了些许古意。百货大楼有一家,卖菜的露天市场有两个,商业街也有一条,招待所倒有好几个。至于饭店,卖灌汤包的很多,能开宴席的却只有一家,叫“花城大饭店”,跟“花城”没关系,跟“大”也不沾边儿,十多张桌子,铺着时髦的塑料台布,是县里各个部门公务请客的地方。学校附近只有一家饭店,名字干脆就叫“小吃部”,只卖烧卖和羊汤,再有几样凉拌菜。


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四处一度生机勃勃,此时又陷入相对的沉寂。此地尤其一派凋敝景象。


此后两年中,公判大会带来的印象一直萦绕在夏冲脑际。民风强悍,不是假的。街头斗殴并不多见,杀人事件出现的频率却高得吓人。夏冲闲来在县图书馆读读县志,现代部分第一页就讲到,共产党委任的第一任地方官,在此地上任的第一天便被躲在蓬柴窠中的土匪一枪击中牺牲。这是夏冲唯一一次见到“蓬柴窠”这个词。与这里相比,圆石城的斗殴不值一提。暴力在这里简直构成一种公共想象,一种神秘意识。换言之,给你一种印象,别处的人们只是易怒而已,这里的人却轻生死。跟陌生人尽量不要争吵,做事要留有余地,否则后果难料。


学校里有十一个城市孩子,其中九个男孩,来自锦州、鞍山等地,如夏冲一样没有学籍自费读书。他们玩在一起,构成一个小团体。他们带来了发胶、萝卜裤、各种不同的口音和足球。


最初这个学校没有关于足球的任何规定,因为这种运动向来只是传说,等小团体开始踢球之后,风气蔚为大观,经常操场上五十个人踢一个球,甚是疯狂。球一到面前,夏冲立刻踢出,不敢多留一秒,唯恐被不知从哪个方位冲过来的家伙踢断胫骨。学校领导见状,立刻下了全天候禁令。大家只好到校外另觅场地,最终选了一块山间平地,每周末去踢一场,每场持续四个小时,累死方休。说是平地,离踢球所需的平坦程度差得太远,也将就着踢。新球员们热情巨大,不惜体力地拼抢,伴随着嘴里“啊啊啊”的呐喊,长距离冲刺,可是带球的孩子稍一变向,哪怕只是简单地扣球,这个呐喊的声音也会被结结实实地骗过,耿直地撞上山体。总之相当有野生的趣味。正是在那儿,夏冲发现,原来从上坡向下进攻,还真有巨大的优势。


周末他常去县图书馆。想不到这县城里的图书馆里有很多新出版的画册。无论是塞尚、莫迪格利亚尼、毕加索,还是安格尔、普桑、戈雅,任何年代与画派的作品,都令他深为敬畏。他最喜欢的是塞尚。有时他也借回《罗亭》一类的,带去教室,同学们用他们的乡音啧啧赞叹。不过,这只是北极熊见到菠萝的那种惊叹罢了—北极熊恐怕还是觉得鳕鱼和海豹等等家乡口味更好。这种兴趣,与数学啊、语文啊、政治啊、英语啊,总之与高考所需要的科目全然无关,如此耗费精力,在他们看来,恐怕是放任自流、不能自控、没有出息的表现。


这里升学率高,只是“学风优良”之故,教育水准令人不敢恭维。也就是说,学生们笨拙地、拼命地学习,直到吐血为止。夏冲不喜欢这一切。不过在十六岁到十八岁,置身于一些在命运中真正背水一战的农家子弟中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吸收到四周的朴实、顽强的空气。


小团体的成员们像两只玻片中的水一般被挤压在一起。夏冲与他们一起玩,享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友情,也因为身在其中而强化针对当地孩子的优越感。若说真正的朋友,却没有一个。只有一个男孩,蒋可,差一点儿成了他的朋友。


蒋可与夏冲同班,是来自城市的孩子中唯一一个不加入小团体和不踢球的,也是家乡最远的一个,来自天津。据说他的父母都是南开大学或者天津大学的教授,他从小被锁在屋子里,导致自闭,故此在天津的学校里待不下去,流落至此。这家伙从不与任何人交流。每天见到蒋可默默无言地坐在座位上,上身就像女孩在马桶上撒尿时一般笔直,夏冲不免想到自己免开尊口的日子,因此格外注意此人。


冬天的一个晚上,蒋可的座位空着,夏冲坐了过去。课桌左上角端正地放着一张光洁的白纸,掀开它,夏冲意外地发现下面还藏着一张纸,用蓝色楷书写着一首大约四十行的诗,具体写些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里面有很多植物。是那种比较传统、不太现代的诗,让夏冲想起雪莱什么的。他又随手拿起笔记本,翻了几页,里面是手绘的地图,细致、漂亮,看了几页,夏冲恍然明白,这是蒋可的征服世界计划。有美术字标题注明:“中华第二共和国未来史”。在第一页,蒋可发动了闪电战,占领了蒙古共和国,第二页,便声势浩大地进攻苏联,几页之后,西伯利亚地区尽在掌握之中,蒋可已经按捺不下,兵分两路,分头进攻欧洲和阿拉斯加。到了最后一页,除了非洲的某些地方被特许作为半独立的友邦存在之外,小小寰球尽归中华第二共和国矣。地形地貌、进军方向、战役地点、防御链条,均用标准地图符号一丝不苟地予以标注。夏冲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淡淡的悲哀。这就是蒋可的电影。军队侵入阿拉斯加之时,夏冲猜,蒋可的眼前一定出现了皑皑白雪中熊熊燃烧的油井,耳边萦绕着苍茫的音乐。


那张覆盖在诗句上面的白纸,尤其令夏冲感到自己了解了蒋可这个人。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诗,又何必写好摆在桌面上?这张纸欲盖弥彰,无非是此人既想被人了解,又要保持矜持罢了。这个混蛋倒是可以成为朋友,他想。这个人,不管怎么说,跟他自己何其相似乃尔。


他开始约蒋可一起出去玩玩,去图书馆看书,或者随便逛逛,等等。


很快,蒋可便与他聊个不停。夏冲觉察到事情有点儿滑稽:这种关系恰如当初他与张然,只不过他自己的角色掉换了一下而已。蒋可对这友谊颇为珍视,甚至有点儿感激,无话不谈,渐渐地以夏冲的兴趣为兴趣,对印象派绘画推崇备至。可是这友谊仅仅持续了两周左右就戛然而止了,再约蒋可出去玩,他一味摇头拒绝。夏冲不明就里,追问了几次,蒋可也不说为什么,后来终于说,这是因为有一天他在夏冲的课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包烟。“我只是??不太能接受一个学生抽烟。”蒋可盯着地面,说。言罢,此人